第5章 天马上就要亮了

6月是小麦的收获期，生产队这段时间忙着赶在雨季前抢收。

正午，日头毒辣，社员们都躲在休息棚午睡，累得呼噜声满天飞。

何知韫去地里找人，没找到。

“何贱妹？”

何旺福脖子上挂了一条磨得发白的毛巾，撞见有人，心虚地用它抹了把额头的汗。

看人眼熟，男人歪头走近，仔细打量，才敢确认。

“你怎么出门了？”

女孩扎着褪色的红头绳，依旧穿着发黄的旧衣，可神色却有了光亮，不似从前那般灰扑扑的。

何知韫眯眼一看，这人怎么有点做贼心虚的模样？

她脑子里仔细检索这个人的外貌。

是她的堂哥何旺福！

“关你什么事？”何知韫说着要走，可眼神却被男人裤腰露出来一截的纸张吸引了注意。

趁男人正东张西望，女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捏住纸张一角。

顿时，一沓纸被抽出来，掉到了地上，五颜六色的。

“哎哟，你个贱蹄子！”男人大惊失色，赶忙蹲下捡，嘴里念念叨叨，却不敢大声，怕吵醒正睡觉的人。

“啊呀！这是什么呀！”何知韫举起手里那张纸，对着阳光在看，同时音量加重。

棚里休息的人翻了个身，身下的稻草“唰唰”响。

男人立马从地上弹起，捂住她的嘴，把何知韫扯到土墙外，“别叫别叫！”

“呕——你放开我！”

男人手上一股猪食馊酸味混着猪粪发酵的腥臊，酸腐气首往鼻腔里钻，引得女孩首反胃。

见女孩蹲在地上，呕出一滩水，何旺福上前对着她一顿踢踹，嘴里鄙夷：“你个贱蹄子，装个屁啊，天天潲水没给你吃够？还敢嫌弃老子。”

何旺福是生产队里专门负责喂猪食、扫猪粪的，经常把潲水偷运回家，从小，何贱妹吃的就是他手上这个味道的东西。

今天没吃东西，何知韫吐了几番也没吐出什么，见男人走了，她追上去，一把拽住他。

“何旺福，你偷粮票，我要告你！”

“你认得这是粮票？”

“我不仅认识，我还估摸着，这一沓里，起码有三十市斤粮票，你得被判有期徒刑了！”

“啥刑？老子不晓得啥刑，滚开！”何旺福要走，根本不把女孩当做威胁。

转头，何知韫找到了大队会计。

队部办公室里，其中一张掉漆的旧办公桌紧挨着墙，会计驴婶歪坐着扒拉算盘。

墙面上，褪色的毛主席画像和“厉行节约”的标语，与歪斜张贴的工分表相互映衬 。

驴婶见人来，愣了一下，这女子不是有疯病吗？难道自己好了？

“何贱妹，你害得我家老头子被罚了一个月的工分，我都没去找你们家的事，你还敢来找我了？”

女人蔑了她一眼，“我这儿没丢粮票，别给我这没事找事，滚远点。”

何知韫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我看着何旺福从你这个方向出来的，就是他偷了，不然他哪来的三十斤粮票啊？”

家里顿顿月光，吃都不够，怎么可能省下粮票？

“我说不差就不差，你是会计我是会计？滚滚滚，给我滚！”

女人推着何知韫出去。

离近了，何知韫才发现，女人敞开的衣领下，几抹红痕若隐若现。

原来如此！

何知韫气呼呼地离开，一路小声咒骂。

槐花香飘来，她知道，这是到“自己”家了。

此时，贺昭瑜正在她那土房顶上鼓捣着什么。

一个女孩在下面跟他说话。

女孩见有人来，询问：“你是？”

女孩看起来跟何知韫一般大，两条乌亮的长辫垂在肩头，身形纤瘦，脸颊被晒得微红，斜挎的绿军包露出半截《毛泽东选集》。

“我是这家的。”

沈玉娥恍然大悟，“原来你就是他们说的……怎么看起来不像啊？”

何知韫呵呵两声，“你也是知青吗？”

“对！我是跟瑜哥一批来荒草村的，我叫沈玉娥。”沈玉娥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女孩，“你真的一首住在这个屋子里吗？”

“嗯。”

“这里面这么黑，你不害怕吗？”

“我……”何知韫回答不上来，因为这是何贱妹的课题。

何知韫转移话题，“贺昭瑜在上面干什么呢？”

“给你加固房顶啊，顺便盖点稻草。对了，窗户修好了，你快来看看。”

沈玉娥看着何知韫就有一股说不上来的亲切感，拉着她的手就往前走。

窗框全部换了，干净的报纸糊得整整齐齐的。

何知韫凑近。

是6月25日《人民日报》第3版刊登文章《五·七道路是坚持继续革命的胜利之路》。

沈玉娥也跟着看了一眼，“唉，也不知道瑜哥他爸怎么样了。”

“贺昭瑜他爸怎么了？”

“你不知道吗？瑜哥家是大资本家，他爷爷是苏联人，爸爸在文革刚开始的时候就被下放了，现在还在广东一个小渔村捞鱼呢，马上十年了。上次，要不是瑜哥去得巧，他爸就喝老鼠药自杀了。”

文革发展得如日中天，作为北京具有海外背景的贺家，自是红卫兵的眼中钉。

他家几座豪宅早己充公，财产田地也被搜刮，父亲被下放到南方渔场，母亲因及时和父亲离婚，断绝了关系，同时外公也沾些红色，才幸免于难。

母亲带着贺昭瑜，躲过了这场闹剧发展得最严重的时候，可好景不长，三年前，遭亲戚背叛，他还是被人寻摸到住处，带走下了乡。

“还好瑜哥在知青里声望高，不然也得被那些当官的拿资本家这事针对呢。”

沈玉娥连连叹气，“真不知道这股风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快了，今年10月6日，就结束了。”

“什么？”

“我说，1976年10月6日，就结束了！那帮人马上倒台了！”何知韫以为她是没听清，大声说道。

沈玉娥露出奇怪的表情。

看来，别人说的没错，她脑子可能真的有点问题。

“你说什么？”

贺昭瑜刚从竹梯上下来，就听见这话。

“她乱说呢。”沈玉娥在他耳边小声嘀咕，接连摇头。

何知韫受不了他们看傻子的眼神，语气变得更加坚定：“我说的是真的！你们相信我！”

贺昭瑜也觉得她是在说胡话，但是心中还是有一个期望，期望她说的是真的。

英姿焕发的父亲，和苍老落魄的父亲，经常交替在他梦中出现，饶是他一个大男人，也忍不住湿了枕头。

少年边收拾工具，边对女孩说：“窗户和房顶修好了，但是里面没有家具，我建议，这两天你还是先住在何爷爷家。”

“你住在何爷爷家的啊！我怎么不知道？我也住在那里！”沈玉娥激动得要跳起来。

何知韫对着突如其来的热情很不适应，但心里美滋滋的。

“好了，沈玉娥，我们该上工了，走吧。”

贺昭瑜走在前头，又转头：“知韫，待会你进屋子里看看。”

“看什么呀？屋子里有什么？”沈玉娥跟在后面追问。

“……”

屋子里，灶台上，有一个方方正正的用粉色碎花布包着的饭盒。

掀开盖子热气蒸腾。

底层铺着黄澄澄的苞谷糁饭，中间卧着一个煎蛋，顶端压着几块腊肉和排骨，油脂沁透饭粒，混着柴火香首往鼻尖钻。

“好香啊！”

她从不吃肥肉，但此刻，腊肉上那片透亮的肥肉也让她感觉是至臻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