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借住

晚十一点，贺昭瑜总算把活干完。

回到田坎，女孩正趴在他的衣服上，沉沉睡了过去。

女孩睡得不实，喃喃呓语：“走开，走开，我不要再见到你们……”

她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轻微扑动。

“知韫，知韫！”

朦胧间有人在唤她，粗粝的手掌拂过她滚烫的额头。

何知韫猛地睁开眼，正对上一双深潭般的眸子。

“你发烧了。”男人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将她打横抱起。

“贺昭瑜，你干完活了？对不起啊，我没帮到你，我真是太弱了……”

何知韫的鼻尖掠过他衣襟上淡淡的皂角香，呼出的热气喷洒在他的颈间。

三两下，贺昭瑜就抱着何知韫到了家。

竹床上铺着带有阳光味道的被褥，何知韫昏昏沉沉间，听见灶屋传来响动。

爷爷沙哑的嗓音混着柴火噼啪声：“阿瑜，腊肉多切两片，这女娃看着瘦得很，让她多吃点。”

“我知道了，爷爷。”

何太爷又念叨：“妞子，那个柴胡要洗干净了再煮，煮个一刻钟就行了。”

“爷爷你话好多啊，我知道！”小女孩脆生生应着，水流声清秀悦耳。

再醒来时，搪瓷碗里的蕨菜炒腊肉泛着油光，一簸箕白馒头还冒着热气。

好香！

肚子止不住地“咕噜咕噜”叫唤。

何知韫握着馒头的手微微发抖，眼里噙着泪。

这几天，婶子天天就扔几个猪食槽里的煮红薯给她，沾着米糠和剩菜，她根本吃不下，也吃不饱。

女孩呜咽：“谢谢你们。”

她狼吞虎咽时，贺昭瑜倚在门槛上轻笑。

“嗝～”何知韫边打嗝边往嘴里塞饭菜，她觉得，前世米其林餐厅的珍馐美馔，都不及此刻柴火灶烧出的家常味道。

可是，这个身子好似没有吃过这么多食物，到第二碗饭的时候，何知韫的胃就承受不住，开始作痛。

“女子，吃不下就先不吃了，把这个柴胡水喝了吧，退烧的。”

何太爷布满沟壑的手递过来一碗浅褐色的汤水。

“姐姐，这个药是我煮的哦！”小妞子跳过来，“我以前也是生病，好难受好难受，可是喝了这个水就好了。”

“嗯嗯，谢谢你啊小妞子！”

何知韫抚抚小女孩的头发，摸到一手枯糙。

吃完饭，喝完药，何知韫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小妞子困在贺昭瑜肩头梦呓。

何太爷看出她的心思，“女子，要不，今晚就先别走了，跟妞子挤一挤。”

“好啊好啊！那何爷爷你也早点去睡吧。”

何知韫跳起来，想把小妞子抱过手里。

好重！

没想到这么瘦弱的小女孩，她也拉扯不动。

“你这小身子骨还想抱人呢？”贺昭瑜揶揄她，抱着小妞子就往房间去。

推开门，一股淡淡的皂角香混着纸浆的气息迎面而来。

靠窗的竹编矮桌上，掉了漆的搪瓷缸里插着几支野雏菊，摊开的作业本边摆放着整整齐齐的削好的铅笔。

“加上我，这个院子住了西个知青，他们现在应该都睡下了。”

贺昭瑜接着说：“这家里最不缺的就是土房了，你要是不想回家，明天我可以把另一间屋子给你收拾出来，何爷爷应该会同意的。”

何太爷这家原本人丁兴旺，两个儿都成家立业了，生下西个外孙，所以土房砌得多。可闹饥荒那三年，妞子她爸妈和她伯嫂都没撑过去。

“那他大伯呢？”

“也早就去世了，本来就有癫痫，在一次开山中，突然犯病，跌下悬崖了。”

“天哪……”何知韫紧皱起了眉头，“那不是还有几个孙子吗？”

“都被人抱养走了。”

何太爷根本养活不了这么多孩子。

贺昭瑜轻轻把小妞子放在床上，“要不是小妞子遗传他爸爸的癫痫病，也会被抱走的。”

女孩一阵唏嘘，走向矮桌前，拿起书本，满篇的“家”字，写得工整，“小妞子也上学吗？”

“没有。”

他们爷孙差点都要饿死了，哪有钱上学。

“那她这字怎么写得这么好？不像没学过的啊。”

“有一些是我教的，有一些是她自己偷学的。她喜欢读书，家里没钱给她上学，她就每天跟着小伙伴一起去学校，守在教室门口听。”

“就是何翠兰教书的那个学校。”他补充道。

何知韫放下手上的本子，坐在矮凳上，语气中带着些许质问：“你跟何翠兰很熟吗？你跟我提过两次她的名字了。”

“不熟。”只是提起她，让她对他说的事情能有代入感罢了，毕竟，她们不是一家人吗？

“不对！”何知韫眼神狐疑，她凑近，试图看清少年的神色，“你不会喜欢她吧？”

来到这个世界己经五日，就算她被困在婚房，也能听见门外每天都有人追家来找何翠兰。

有时是知青，有时是村里的青年，还有时是媒婆。

“我有未婚妻。”

这句话像颗小石子儿，猛地让女孩的心咯噔了一下。

“这样啊。”何知韫打着哈哈，“是我冒犯了。”

贺昭瑜从旁边的屋子里拿出一床薄被，递给她，“这是我的被子，给你盖。”

“那你呢？”

“我一大男子汉，用不着讲究，晚上冷，你不盖被子的话还会感冒的。”

“哦哦，谢谢。”

晨光爬上窗棂时，小妞子自觉起床去学校了。

学校在山顶，约莫凌晨六点，山下的小学生就得出门了。

贺昭瑜把何知韫的话放在了心上。

清晨出工时，他进何知韫那小房子里看了看。

屋内空空荡荡，只在灶台上留着半块干掉的红薯。

他望着漏雨的房梁和歪斜的窗棂，不由自主地盘算，得砍些新竹加固屋顶，再糊层油纸挡风......

最重要的是，住人，必须要有床才行。

他没想到，何知韫一个小女孩，竟能在这种地方住了十多年，心里不由升起一丝怜悯。

“瑜哥，看完了吗？可以走了吧？”

同行的知青沈玉娥在门口等他。

“嗯，走吧。”

男人从黑黢黢的房间走出来，神色凝重。

沈玉娥跟上贺昭瑜的脚步，“不是说这屋子里有个疯子吗？你刚刚进去的时候看见了吗？”

“没有。”

“那张婶她们是骗人的？”

“……”

何知韫睡到了日上三竿。

她好久没睡过这么舒服的觉了。

在以前，每天七点就得起床，天天如此，她从没睡过一天的懒觉。

等她从房间出来，何太爷己经拄着拐杖在院子里浇菜了。

院子里黄瓜藤爬满了竹竿，细长，就是旁边那块地的茄子生得不好，蔫蔫的。

“何爷爷，我帮你。”何知韫夺过何太爷手里的瓢。

“好好好，乖女子、乖女子！”

“嘿嘿嘿～”何知韫激动地笑出声来。

女孩边浇水边感叹：“这瓜长得真不错耶！”

何太爷叹口气，头一偏：“就是不知咋的，今年这茄子蔫巴黄焦的。”

“我看看。”何知韫蹲过前去。

茄子萎蔫，叶片发黄。

“何爷爷，可能是今年夏天来得太快，太阳大，温度高，把它晒蔫了。”

何知韫又趴下身瞅。

“爷爷，这植株根系都有些轻微腐烂了。”

“甚么意思？”

“就是你水又浇多了。”

“那咋个办喃？”

女孩嘴里嘟囔：“植株烂根，可以浇稀释的EM菌液，但是这里肯定没有这东西。”

女孩眼睛突然一亮：“爷爷，家里有红糖吗？”

何太爷想了想，“好像有，住我们家那个知青女娃子送我的。”

“那太好了，淘米水加上红糖，按1:10的比例，密封发酵3天可以将就代替。这样，不仅能抑制病菌，还能促进新根生长。”

何知韫嘴里咕噜吐露出生物学名词，听得何太爷云里雾里的。

“女子，听你滴，听你滴！”

“爷爷，我们还得先给茄子们搭个遮阳棚，不然还得被晒。”

“要用到啥子，我去找。”

“我看书上画的，好像有秸秆和茅草。”具体怎么弄，她也不知道，“我去找贺昭瑜吧。”

这个时候，生产队的人应该在午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