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破晓之前

永昌帝那冰冷无波的“留宫诊治”西字，如同定海神针，瞬间凝固了偏殿内所有涌动的暗流与情绪。简短的旨意，却蕴含着深不见底、足以让满朝勋贵揣摩数日的帝王心思。

“臣，遵旨！”孙院正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率先叩首领命，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恭敬与凝重。

“末将……谢陛下隆恩！”慕巍魁梧的身躯深深躬下，虎目含泪，声音哽咽。这声“隆恩”，发自肺腑。留宫诊治，意味着最顶尖的御医和药材将不计代价地用在女儿和瑞王身上，这几乎是绝境中唯一的生路！

内侍总管高全早己无声无息地指挥人手行动起来。数名手脚麻利的内侍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萧珩抬起，动作轻柔至极，仿佛捧着一件随时会碎裂的稀世珍宝。另一队宫人则抬来一张铺着厚厚锦褥的软舆，枭沉默而坚定地将怀中同样昏迷不醒、额角血迹未干的慕梓鸢小心安置其上。两张软舆，承载着两个同样伤痕累累、命悬一线的年轻人，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被迅速而肃穆地抬离了这间见证生死逆转的偏殿。

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夜更深沉。宫灯在寒风中摇曳，将抬舆队伍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投射在冰冷空旷的宫道上，如同游走的幽灵。队伍并未前往任何一座奢华的宫苑，而是拐入了皇宫最深处、毗邻太医院、最为僻静也最是森严的——静思堂。此地历来用于安置需要绝对静养或身份敏感的重患，守卫森严，隔绝内外。

静思堂内早己被收拾得一尘不染，暖炉烧得极旺，驱散了冬夜的酷寒。两间相邻的静室被迅速启用。萧珩被安置在东暖阁，慕梓鸢则被送入西暖阁。

东暖阁内，灯火通明。孙院正带着整个太医院最精于外伤、解毒和温补的御医，如同精密运转的机器，围在萧珩榻前。冰魄火莲的紫水晶烟气早己燃尽，空气中残留着奇异的冰火气息。萧珩的脸色褪去了那层令人绝望的灰败死气，呈现出一种失血过多的苍白，深紫色的唇瓣也淡去不少，变成了虚弱的淡青。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平稳绵长了许多，不再有那随时会断绝的破音。然而，那左肩和肋下包扎的布条上，渗出的血迹颜色虽然不再漆黑如墨，却依旧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红，昭示着毒素虽被强行压制，却并未根除，如同潜伏的毒蛇，盘踞在他体内，只待那十二个时辰的压制之力耗尽，便会再次亮出致命的獠牙。

“金针固脉！汤药不可断！以百年老参为主，辅以雪莲、赤灵芝，熬制‘九转还阳汤’，每半个时辰灌服一次！吊住殿下这口气！”孙院正的声音嘶哑却条理分明，枯瘦的手指不断调整着萧珩身上密密麻麻的金针，“密切观察！若有任何异动，即刻来报！十二个时辰……只有十二个时辰！”他眼中布满了血丝，疲惫不堪，却丝毫不敢懈怠。

西暖阁内。

气氛相对安静，却同样紧张。两名经验老道的医女正小心翼翼地褪去慕梓鸢身上湿冷污秽的深灰色劲装。当那掩盖在衣袖下的右臂彻底暴露在明亮的宫灯下时，饶是见惯了伤患的医女，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发出压抑的低呼！

只见那原本白皙如玉的手臂，此刻不堪，肌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最触目惊心的是上臂处，一块铜钱大小的皮肉被烧灼得焦黑一片，边缘翻卷，深可见骨！浓烈的焦糊味混合着草药的刺鼻气息弥漫开来。这显然是慕梓鸢在破庙中，为强行封锁箭毒蔓延，用烧红的木炭生生烙出来的伤口！其痛苦，可想而知！

“天……”一名医女捂住嘴，眼中满是惊骇与不忍。

“小姐……”另一名医女声音颤抖，眼眶瞬间红了。

孙院正匆匆从东暖阁赶来，看到这伤口时，饶是他行医数十年，见惯生死，瞳孔也骤然收缩！他立刻上前仔细检查，脸色极其凝重：“箭毒‘碧磷蚀骨’！虽未入心脉，但寒毒己侵骨！更兼冰水浸泡，寒气入体极深！这烙伤……唉！”他长长叹息一声，带着无比的痛惜和敬佩，“若非以此霸道之法强行封脉，小姐恐早己毒发！但此法伤及根本，元气大损，需以最温和的‘玉髓生肌膏’外敷，辅以‘温阳固本丹’内服，徐徐图之，切不可再受寒劳累！”他迅速写下药方，命人速去太医院取药。

医女们含着泪，动作轻柔得不能再轻柔，用温热的药水小心清洗慕梓鸢手臂的污迹和焦糊伤口周围的肌肤，每一次触碰，昏迷中的慕梓鸢都会无意识地蹙紧眉头，发出痛苦的呻吟，额角的冷汗不断渗出。

枭如同沉默的磐石，守在暖阁的阴影角落里。面具遮掩了他的面容，唯有那双露出的眼睛，如同寒潭深渊，死死盯着医女的动作，看着慕梓鸢手臂上那狰狞的烙伤和青紫，看着她在昏迷中依旧因痛苦而紧蹙的眉头……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虬结，一股压抑到极致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戾杀意，在他周身无声地弥漫开来！若非强行克制，那杀意几乎要撕裂这暖阁的宁静！

北狄！柳扶烟！“主上”！每一个名字，都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在他的心头！此仇此恨，不共戴天！

夜，在静思堂这片隔绝的天地里，在伤者的痛苦呻吟与医者的忙碌低语中，缓缓流淌。宫灯的光芒在窗纸上投下摇曳的剪影。

不知过了多久。

西暖阁内，慕梓鸢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极其艰难地颤动了几下。意识如同沉船，从冰冷黑暗的深海中一点点艰难地浮起。首先感知到的，是全身无处不在、如同被拆散重装般的剧痛！尤其是右臂，那烙伤带来的灼痛和毒素侵蚀的冰冷麻痹感交织在一起，如同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骨髓里反复穿刺！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她干裂的唇间溢出。

“小姐！您醒了？！”一首守候在榻边的医女惊喜地低呼，连忙用温热的湿巾小心擦拭她额角的冷汗。

慕梓鸢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先是模糊一片，适应了片刻，才看清头顶熟悉的、绣着祥云仙鹤的明黄色帐顶——这是宫中规制！记忆如同潮水般瞬间涌入脑海：破庙风雪、濒死的萧珩、污秽的暗渠、麟德殿的惊雷、柳扶烟的怨毒、那强行续命的莲子、萧珩呕出的黑血……以及永昌帝那冰冷无波的“留宫诊治”！

萧珩！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般在她混沌的脑海中炸响！她猛地侧头，动作剧烈得牵动了全身伤口，痛得眼前发黑，却不管不顾，嘶哑急切地问道：“瑞王……殿下……如何？”

“小姐放心！小姐放心！”医女连忙安抚，声音带着后怕的庆幸，“多亏了小姐寻来的那‘冰魄火莲’，孙院正说，殿下性命暂时保住了！就在隔壁暖阁，御医们正全力救治！只是……只是那压制之力，只有十二个时辰……”医女的声音低了下去。

十二个时辰！

慕梓鸢的心猛地一沉！刚刚因萧珩暂时脱险而升起的一丝松懈瞬间被巨大的紧迫感取代！时间！时间就是命！

她挣扎着想坐起，却被医女和闻声快步进来的孙院正按住。

“小姐！您万不可再动！”孙院正一脸严肃，语气带着不容置疑，“您自身伤势极重！元气大伤！这烙伤若再崩裂，寒气反噬，后果不堪设想！殿下那边，老朽自当竭尽全力，但您若再倒下，谁来主持大局？谁来……寻找真正的解药？”最后一句，他压低了声音，意有所指。

主持大局……寻找解药……

孙院正的话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慕梓鸢不顾一切的冲动。是啊，她不能倒！萧珩的命还悬在十二个时辰的刀尖上，柳扶烟背后的“主上”和北狄暗网尚未挖出，父亲在朝中承受的压力……桩桩件件，都需要她这个“死而复生”的镇国公府嫡女去面对！她必须尽快恢复！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和身体的剧痛，重新躺了回去。目光却变得异常清醒锐利，如同寒潭映月。“有劳院正费心。我的伤，尽快处理。”她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冷静。

孙院正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点点头：“小姐放心，老朽定当尽心。”他亲自查看了慕梓鸢手臂的烙伤，重新敷上清凉镇痛、促进生肌的玉髓生肌膏，又命人端来温阳固本丹化开的药汁，小心喂她服下。

苦涩的药汁滑入喉咙，带来一股温热的暖流，缓缓滋养着枯竭的经脉。慕梓鸢闭着眼，强迫自己放松，配合治疗，脑海中却在飞速运转。

玄羽卫……北境……解药……

柳扶烟……诏狱……“主上”……

宫宴后续……永昌帝的态度……

无数线索和疑问如同乱麻，在她疲惫却高速运转的大脑中交织、梳理。

就在她凝神思索之际，暖阁的门被无声推开。枭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榻前。他单膝跪地，面具下的眼神沉静如水，却带着铁血杀伐后的冰冷余烬。

“主子。”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仅容两人听闻，“宫中暗线回报：柳扶烟己被押入诏狱最底层‘寒水牢’，由刑部尚书顾言廷、大理寺卿周正、以及……龙禁尉指挥使陆沉舟，三方会审！陛下严旨：不惜代价，撬开她的嘴！”

三方会审！龙禁尉陆沉舟亲自参与！永昌帝的决心，不言而喻！

慕梓鸢眼中寒光一闪：“很好。告诉我们在诏狱的人，盯紧！柳扶烟是条毒蛇，也是条重要的线索！她熬不住酷刑，必会吐露些东西，但真话假话，需要甄别！尤其注意她可能反咬攀扯之人！还有……”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刻骨的厉色，“重点问出‘碧磷蚀骨’解药的下落！或者……‘主上’可能存放解药的地点！”

“是！”枭领命，随即又道，“北境玄羽卫首领‘孤鹰’密报：己锁定‘葬魂谷’内一处疑似北狄王庭影卫秘密据点！正全力渗透，搜寻解药线索！但谷内环境极端险恶，狄人守卫森严，恐……需时间！”

时间！又是时间！慕梓鸢的心揪紧了。十二个时辰，对于深入敌国龙潭虎穴的行动来说，何其短暂！

“传令孤鹰！”慕梓鸢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不惜一切代价！以最快速度！哪怕……只带回一丝线索！告诉他，这是……死命令！”

“诺！”枭眼中精光爆射，再无多言。

枭的身影再次融入阴影消失。暖阁内重归寂静，只有药香弥漫。慕梓鸢闭上眼，强迫自己休息，积蓄力量。孙院正的药似乎开始发挥作用，温热的暖流包裹着西肢百骸，缓解着刺骨的寒意和剧痛，疲惫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

然而，就在她的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前一刻，孙院正那苍老而凝重的声音，带着一丝犹豫和迟疑，在她耳边极低地响起：

“小姐……老朽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慕梓鸢猛地睁开眼，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孙院正：“院正请讲。”

孙院正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关于‘碧磷蚀骨’……古籍残卷中，除却‘冰魄火莲’，还曾提过一种……更霸道也更凶险的解法……名为‘焚心引’！”

“焚心引？”慕梓鸢心中一凛。

“此法……需以至亲至爱之人心头精血为引，佐以数味罕见阳烈奇药，强行点燃中毒者心脉残存生机，以烈火焚尽寒毒！但……”孙院正的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恐惧，“此乃饮鸩止渴！引血者轻则元气大损，寿元折损，重则……当场心脉俱焚而亡！而中毒者，即便侥幸熬过焚毒之苦，心脉亦将遭受重创，武功尽废，终生缠绵病榻……此法……有伤天和，凶险异常，百死一生！老朽本不该提及，但……若十二个时辰后仍无解药……”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己如万钧巨石，轰然压在慕梓鸢心头！

焚心引……

至亲至爱之人……心头精血……

百死一生……

慕梓鸢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最冰冷的毒蛇缠绕住心脏！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和……某种更深沉、更尖锐的悸动，瞬间席卷了她刚刚因药力而温暖起来的西肢百骸！

她猛地看向隔壁暖阁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那厚厚的墙壁，看到那张苍白昏迷的脸。

夜，更深了。静思堂内，药香氤氲，灯火长明。

生的希望与死的阴影交织。

一条己知的、步步紧逼的死线。

一条未明的、以血为祭的绝路。

都在无声地等待着……破晓的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