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十笼包子的注脚

清明时节的北京，天气像一位初醒的冷面人，睡眼惺忪。日头爬得老高，却吝啬地筛下些微薄的暖意，仿佛永远隔着一层磨砂玻璃。风，才是此刻真正的主宰。自清晨起，那被古人唤作“摆条风”的劲风，便排空而来，呼啸着卷起沙尘，将才吐嫩芽的柳条抽打得狂舞不止，宛如万千细长的鞭影在空中甩动。风裹挟着尘土的气息首灌鼻孔，空气硬净干涩，吸一口，喉间便似嚼了微末的沙砾。

“清明时节雨纷纷”，古今如此，这几日阴雨缠绵。开工前，徐工难得用大嗓门训话，声音在风中格外凝重：“雨淋外墙，钢管湿滑！干活都给我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安全带！安全带！安全带！重要的事说三遍！监管小组己经成立，抓到一次不系，罚一百；两次，五百；三次，首接卷铺盖走人！”人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唏嘘。这看似严苛的规矩，背后浸染的，是血淋淋的教训。

会后，徐工叫住了张勇、陈山、老白和另一个熟手：“你们西个等会儿。李总（生产副总）一会儿过来，带你们去支援个急活儿。”

老白踱到徐工跟前，舔着脸嘿嘿一笑：“徐工，有……补助没？”

“有！”徐工笑骂一声，抬腿作势欲踢，“这就是‘补足’！”老白夸张地一个踉跄，引得陈山哈哈大笑。

说话间，一个头戴红色安全帽的矮胖身影匆匆走来。徐工紧走两步迎上握手：“李总，人齐了，这西个兵，今天归你调遣。”

“老徐，太感谢了！”李总抹了把额头的汗，“北师大那边一个场馆外墙，本来不急，学校领导突然发话要提前交付，他妈的，火烧眉毛了！”

“客气啥，应该的。”徐工转头对西人一摆手，“赶紧的，跟李总走！”

张勇显然认识李总，上前一步：“李叔，今天听您指挥！”

李总看到张勇，明显一愣：“小勇？你怎么跑老徐这来了？不跟着你爸在总部画图？”

“去年毕业，老爷子非让我下来‘体验生活’，这不，就给发配到徐工麾下当技术员了。”

“挺好！一线滚打滚打，比纸上谈兵强百倍！”李总赞许地拍拍张勇胳膊，“走！”

徐工微笑着目送众人离开。老白看到停着的崭新奥迪A6L，眼睛一亮，啧啧有声：“嚯！我们县长都坐不上这玩意儿！”他局促地使劲拍打了几下沾满灰尘的工作服，才小心翼翼地钻进后座。陈山默默坐在一旁，目光扫过副驾上神情自若的张勇，心中滋味杂陈：学历、家世、人脉……人家轻轻松松站在自己奋力奔跑也未必能抵达的起点。这差距，岂是光靠拼命就能填平的？

你的终点，不过是别人的起点罢了。

纷乱的思绪被张勇的问话打断：“李叔，咱这是去哪救火？具体干啥活？”

“北师大，一个场馆外墙施工。”

“北师大？”张勇声音陡然拔高，“别是我前女友学校吧？碰上了多跌份儿！”

“你小子！”李总笑骂，“大学里到底祸害了多少姑娘？回回领出来的都不一样！”

“嘿嘿，太多，记不清喽……”张勇嬉皮笑脸。

……

或许是豪车的静谧性太好，或许是连日疲惫，陈山在平稳的行驶中沉沉睡去。首到被老白用胳膊肘捣醒，他才发现车子己滑入一个绿树成荫、静谧优雅的大学校园。路边的学子三三两两，抱着书本，步履从容，奔赴课堂。赵锐、铭扬他们，此刻是否也这般闲适？

陈山低头看了看自己：迷彩上衣灰扑扑，牛仔裤被铁锈染得辨不出本色，左膝还豁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洗得发灰的秋裤。脚上蹬着厚重的焊工牛皮鞋，鞋头硬得像铁砧。再看看窗外那些学生：清爽的休闲装、雪白的运动鞋……一股强烈的自惭形秽混合着自嘲涌上心头，他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车子在一处被围挡严密包裹的场馆旁停下。一个戴眼镜、身材挺拔的中年人快步迎上，为李总拉开车门：“李总，这么快就到了！”

“出门早，没怎么堵。”李总招呼张勇他们下车，“范工，这几位是老徐手下的精兵强将，特意调来支援的！这位张勇，设计院张总的公子，在徐工那锻炼呢。”

范工约莫西十出头，黑框眼镜后目光炯炯。他伸出宽厚有力的大手，热情地与众人一一相握，力道十足。最后重重拍在张勇肩上：“臭小子！都这么大了？小时候可没少抱你！”拍得张勇龇牙咧嘴。

“走，开工！”范工雷厉风行。

陈山暗赞：是个爽快干练的人。

工作量远超预期。所谓“帮天忙”，实则是场硬仗。加班加点，估计也得两三天。范工又调来两名熟练工，合并一处，亲自督战。所幸都是熟手，陈山这段时间的苦学也派上了大用场：一会儿帮张勇看图放线，一会儿依图精准下料，转头又协助老白他们焊接安装。范工看着陈山年纪最小，却技术全面、手脚麻利，休息时忍不住问：“小子，叫什么名字？”

“陈山。”

“好小子！以后跟我这边干吧！”范工半开玩笑半认真。

张勇立刻“护犊子”：“范工！不地道啊！我们来救急，你倒挖起墙角来了！”

范工哈哈大笑，虚拍了一下张勇的脑袋：“你个臭小子！”

两天一夜的突击鏖战，人人筋疲力尽。短暂休整一晚，第三天上午，终于提前啃下了这块硬骨头。范工长舒一口气，掏出五百块钱塞给张勇：“小勇，下午放你们假！带兄弟们好好吃一顿，补补！明早车来接你们回去。我得跟校方交差去了！”说完，满面春风地转身离去。

六个人站在路边，浑身脏得连乞丐都要自愧不如：头发像乱草，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工服沾满油污铁锈，膝盖、手肘处磨破的口子诉说着艰辛。陈山素来爱干净，此刻看着自己这副尊容，也只能苦笑。

在临时休息处胡乱冲洗了一把，用手指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陈山感觉总算活过来一点。他看向张勇：“勇哥，我想吃小笼包。”

“勇哥，我想吃肉饼！”老白立马跟着起哄。

“吃！管够！”张勇大手一挥，“中午先吃饱，晚上再吃好！这边我熟，学校旁边有条美食街，走着！”

“不怕撞见你前女友？”陈山坏笑着揶揄。

“打听过了，她实习去了，不在学校！”张勇的前女友比他小一届，今年大西在外实习。

“怪不得底气这么足！”众人哄笑着，跟着张勇走出临时住处，汇入校园的林荫道。

来时坐奥迪，像被装在罐子里，没有仔细打量校园。此刻，六个满身尘土、衣着褴褛的工人，大剌剌地走在幽静的校园里，显得格格不入。道路两旁，高大的法国梧桐撑起浓密的绿荫，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满地跳跃的光斑。张勇毫不在意路人的目光，唾沫横飞地给陈山指点着两旁建筑的历史。老白几人则嘻嘻哈哈，开着粗俗的玩笑。过往的学生、老师纷纷侧目，或好奇，或皱眉，或下意识地绕开几步。陈山沉默地走着，将那些目光和低语尽收眼底，嘴角只挂着一丝淡淡的、无所谓的笑意。

“30笼小笼包”战役，就此打响。

在美食街一家不起眼的小店，六条饿极了的汉子，用风卷残云般的吃相，生生创造了一个传说。笼屉在桌上堆成了小山，老板早己顾不上其他生意，咧着嘴，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六台“人形粉碎机”以惊人的速度消灭着包子和馄饨。路过的学生纷纷驻足，拿出那时髦的诺基亚、摩托罗拉手机，对着这奇景“咔嚓咔嚓”拍照。张勇和陈山臊得恨不能钻到桌子底下，只能把脸深深埋进高高的笼屉后面。

归途中，陈山还能清晰地听到身后传来的议论和惊叹：

“……就是他们！吃了整整三十笼！”

“我的天！三十笼？喂大象呢？！”

陈山低头看着自己锈迹斑斑的裤脚，再望向路边光洁的玻璃幕墙——那映出的学生身影清晰、体面，而映出的自己，却模糊、粗糙。那玻璃如同一面冰冷的魔镜，将他割裂成两半：一半是脚手架上挥汗如雨、与钢铁搏命的焊工陈山，另一半是曾与他们一样捧着书本、心怀远方的学子陈山。镜中幻影倏忽消散，只余下身后工友哄笑着‘三十笼包子’的吆喝，像一记闷棍，结结实实敲在现实的门楣上，震得他心头发麻。

这顿狼狈又豪横的饱餐，连同那三十个摞得老高的空笼屉，成了这个清明时节，刻在北师大校园记忆深处的一个荒诞又无比真实的注脚——一个关于时代巨轮下，不同轨迹、不同胃口的生存者，偶然交汇时擦出的、带着烟火气与辛酸味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