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白与“电光眼”

外装项目部这台庞大的机器，随着人手的填塞，轰然启动，发出沉闷而不知疲倦的喘息。陈山像块贪婪的海绵，粘在技术员张勇身边，图纸上那些冰冷的线条和符号，在他眼中渐渐有了温度和脉络。工作间隙，他更是化身不知疲倦的影子，在各个技术工种的老师傅身后逡巡、琢磨。那张年轻却带着过早沉静的脸，加上手脚勤快、态度诚恳，倒也赢得了工人们的几分善意。两个月不到，各工种的关窍门道，竟被他摸了个七七八八。在相熟工友的默许下，他也能时不时上手，胆气与技术，便在钢铁的碰撞和焊花的飞溅中悄然滋长。

外墙干挂石材，是这场宏大装饰乐章的重头戏。而打头阵的预埋龙骨，则是集胆魄、体力、手艺于一身的硬骨头，是悬在几十米高空、踩着命运钢丝的活计。基准线由陈山和张勇在云端般的脚手架上弹出，工人们便要在这命悬一线的方寸之地，打孔、嵌栓、装板，再在预埋板上焊起纵横交错的钢铁骨架——槽钢与角铁，便是这高楼未来的铮铮脊梁。脚下是微微晃动的钢管丛林，风一吹，便带着整个身体摇摆，恐高？光是向下瞥一眼，那深渊般的眩晕感就能攥紧心脏。更别提那电锤钻头猝不及防啃到墙筋时，机身瞬间如狂兽般反噬，狠狠砸向手臂的凶险！陈山亲眼见过最惨的，胳膊生生被打得骨裂，那沉闷的撞击和压抑的痛呼，至今想起来仍觉齿冷。为了彰显这“高端社区”的品味，外墙的装饰极尽奢华，仅石材区就要拼贴出繁复的造型。这首先考验的，便是电焊工那双能赋予钢铁生命的巧手。拼接、塑形、焊接、打磨……当精密的钢骨架在阳光下初具雏形，层叠的弧形挑檐尚未披上华服，便己透出磅礴而冷峻的气势，宛如钢铁锻造的巨型艺术品。当然，这份游走于精湛与风险边缘的手艺，也换来了工地上最为沉甸甸的回报。

陈山在电焊上倾注的心血最多。或许是骨子里带着点天赋的灵光，抑或是那份不甘人后的倔强，他上手极快。平焊位置，那焊枪在他手里竟驯服地拉出一道道均匀细密、闪烁着冷冽银光的“鱼鳞纹”，引得那些焊了大半辈子、手上布满岁月沟壑的老师傅都啧啧称奇：“这小子，是块好料！”话语里带着泥土般朴实的赞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自然，竖焊、仰焊这些更为刁钻的位置，还需时日和汗水去反复捶打。

工地的工棚，是粗粝人生的聚集地。工友们大多没念过几年书，脸上刻着风霜，嗓门大，性子首。教技术时，他们恨不得把压箱底的本事都抖搂出来；捉弄起人来，却也带着一股子不加掩饰的野趣。陈山年纪小，肯吃苦，又好学，这些父辈年纪的汉子们打心眼里喜欢他，也爱跟他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家那个或许也在远方工地讨生活的半大小子。初学电焊时，陈山防护的意识还像一层薄纸。同宿舍的徽省焊工老白（其实也就三十出头，一脸络腮胡像钢针般支棱着，说话瓮声瓮气，眼神里却总带着点顽童似的狡黠），一次“示范教学”时，恶作剧的心思冒了头。他隔着防护面罩，瓮声瓮气地对旁边瞪大眼睛、恨不能把每个细节都刻进骨子里的陈山说：“小山，仔细看好了啊，关键就在这手法！”陈山不明就里，愈发屏息凝神。面罩后，老白嘴角咧开一丝得逞的坏笑。原本可以一气呵成的焊缝，被他故意改成了断断续续的“点焊”。刺眼的电弧光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幽暗中猛地炸亮，又骤然熄灭，再炸亮……毫无遮拦地、一次次狠狠扎向陈山毫无防护的双眼。陈山只觉得眼前金星乱迸，白光刺目，强忍着酸涩和不适，还道是学艺路上必经的磨难。事后，他竟还揉着发胀的眼睛，向老白真诚地道了谢才离开。看着他认真离去的背影，老白反倒挠了挠粗硬的头发，嘿嘿干笑了两声，脸上难得地显出一丝孩童般的赧然。

晚上，陈山捧着书，只觉得眼睛越来越不对劲，干涩得像塞了两把沙砾，泪水不受控制地往下淌。他以为是白日里高空的风吹的，没太在意。这时，老白端着一盆刚打来的、沁凉的清水，脚步磨蹭着挪到陈山床边，瓮声瓮气地问：“小山，眼睛……没事吧？”

陈山抬头，疑惑道：“老白？没事啊，就是有点流泪。”

老白把那盆清水轻轻放在陈山床头柜上，搓着粗糙的大手嘿嘿笑：“喏，凉水，快洗洗眼，舒服点。”

“无事献殷勤？”陈山挑眉，带着审视，“老白，你今天不对劲啊？”

“别废话，快洗洗！水盆放这儿了，晚上要是不舒服，千万喊我！”老白说完，像怕被抓住的贼，战术性地后退两步，随时准备开溜。

陈山没多想，权当是进了灰，捧起那捧清凉的水，小心地浸润双眼。冰凉的感觉瞬间压下了些许灼热，他心道：这老白，难得干了件人事。

熄灯后不久，真正的炼狱降临了。陈山感觉眼里像被塞进了一把滚烫的沙砾，紧接着是火烧火燎的剧痛！眼泪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汹涌而出，完全不受控制。更恐怖的是，他勉强睁开眼，眼前却是一片混沌的模糊，人影幢幢，几乎什么也分辨不清！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铁钳，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眼睛怎么了？要瞎了吗？他猛地翻身坐起，像个溺水者般在黑暗中摸索拖鞋，手无意间碰到了床头那盆凉水。他像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赶紧又掬起冷水，发狠地冲洗。冰凉的水短暂地镇压了眼底的火山，但视野依旧像蒙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毛玻璃。那无边的黑暗和未知的恐惧，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上铺的老白听到动静，探出脑袋，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小山？眼睛疼得厉害？”

陈山痛苦地“嗯”了一声，声音嘶哑。只听“咚”一声闷响，老白己经利落地跳下了床，动作带着少有的敏捷。

“走走走，去水管那儿冲！那边水更凉，管用！”老白不由分说，搀起摸索着、脚步虚浮的陈山就往外走。失去视觉的恐慌让陈山每一步都踏在虚空里，心惊胆战，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被永久黑暗吞噬的绝望滋味。宿舍里还没睡着的工友在黑暗中起哄，声音带着戏谑和看热闹的粗粝：“小白！是不是你小子白天又使坏了？赶紧去弄点人奶来给小山滴眼睛！偏方治大病！” 顿时，整个工棚爆发出粗野的哄堂大笑，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扶着陈山的老白，臊得耳根子发烫，不敢接话，也不好意思跟着笑。陈山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白天那该死的点焊！一股邪火“腾”地窜上心头，他气得抬脚就朝老白模糊身影的方向踹去，老白敏捷地一闪，像条滑溜的泥鳅躲开了。

“小心台阶！”老白赶紧提醒，声音带着真切的紧张。陈山知道他那混不吝的脾性，此刻又气又无奈，只能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发誓：等眼睛好了，非狠狠踢他屁股不可！冰凉刺骨的自来水持续冲刷着眼球，灼痛感总算像退潮般缓和了一些，但陈山依旧不敢完全睁开眼，仿佛眼皮一掀，那烧红的钢针又会扎进来。老白在一旁瓮声瓮气地安慰，笨拙得像在哄孩子：“差不多了，回去睡一觉，明儿准好。”陈山心里五味杂陈，酸涩、愤怒、后怕、还有一丝荒诞的哭笑不得，像打翻了调料罐。

上半夜流的泪，陈山觉得比他前十几年加起来的都多，咸涩的液体仿佛要冲刷掉眼底的灼痛和心头的恐惧。第二天一早，意识还在昏沉的泥沼里挣扎，就听见老白那熟悉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山？眼好点没？饭打回来了，赶紧起来吃点。”陈山晃了晃昏沉发木的脑袋，试探着，极其缓慢地睁开的眼皮。泪水依旧不受控制地溢出，视野像隔着一层浓雾，影影绰绰，但总算能勉强分辨出人影的轮廓了。老白凑近一看，陈山那双原本明亮的眼睛，此刻红肿得像两颗熟透的烂桃子，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这滑稽又可怜的惨状，让老白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个屁！”陈山恼羞成怒，积攒了一夜的邪火找到了出口，抬腿就是一脚，这次结结实实、带着风声踹在了老白的屁股上！

“哎哟！”老白疼得龇牙咧嘴，捂着屁股像个被踩了尾巴的猫，原地跳脚，“轻点！你个没良心的！今天歇半天吧，晚上……晚上给你买好吃的补补！”话音未落，人己飞快地、带着点落荒而逃的狼狈，窜出了宿舍门，生怕再挨上一脚。

陈山看着他消失的背影，无奈又好笑地摇了摇头，那点怒气也随着这一脚泄了大半。他揉了揉依旧酸涩发胀、如同灌了铅的眼皮，端起老白打来的、还带着温热的早饭，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这工地上的日子啊，汗水浸透衣背，危险悬在头顶，惊吓冷不丁就撞个满怀，却也在这钢筋水泥的冰冷缝隙里，倔强地生长出几分粗粝的、带着汗碱味儿的暖意，像石缝里钻出的草芽，卑微，却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