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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经纬初定
奥运的脚步声在京城上空隐隐擂动,催得这座千年古都血脉贲张。脚手架如同钢铁的丛林,疯长在寸土寸金的版图上。眼前这座定位“高端精品”的社区,主体结构刚刚封顶,便迫不及待地褪去粗糙的骨骼,进入精雕细琢的“穿衣戴帽”阶段。绿化、精装、外墙……每一项工程都像上紧的发条,嗡嗡作响。陈山和他所在的外装项目队,便是这巨大工程表皮上的“裁缝”,要将图纸上冰冷的效果图,一针一线地缝进现实。
大理石石材的厚重,劈开砖粗粝的肌理,铝塑板冰冷的反光……这些昂贵的“布料”,最终都要经由一双双皲裂、沾满油污与老茧的手,精准地镶嵌、铆接在钢筋水泥的骨架上。这金光闪闪的社区,像一个巨大的、正在编织的金茧。而陈山和他的工友们,正是那金茧之外,吐丝织就却注定无法栖身的春蚕,用汗水和气力,为他人作嫁衣裳。
施工的序曲,是外墙放线。这活儿,是建筑表皮上的“经脉图”,是决定成败的“定盘星”。每一根线,都关乎后续成千上万块板材、龙骨的生死。陈山被分派跟着技术员张勇,从最基础的放线员做起。他扛着墨斗、经纬仪,像一只初学攀岩的壁虎,在几十米高空、布满脚手架和绿网的边缘小心移动。脚下是悬空的深渊,头顶是七月的骄阳,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决定命运的基准线,一道、一道,弹印在粗糙的混凝土墙面上。
陈山的机灵劲儿,在这尘土飞扬、汗水蒸腾的工地上,像一块未被磨光的璞玉,渐渐显露出来。他很快明白,这活儿不仅是拼力气,更是斗心眼儿、较真儿的技术活。一有空隙,他就黏着张勇,捧着那厚厚一沓、布满天书般符号和标注的外墙施工图纸,眼神里带着近乎贪婪的求知欲:“张哥,这剖面图上的虚线龙骨间距,咋个量法?”“这个节点详图,到底对着墙上哪个旮旯?”张勇是个实在人,也不藏私,耐着性子掰开了揉碎了讲。陈山凭着老家那点扎实的数理底子,脑子转得飞快,理解力惊人。没过多久,那些复杂的线条在他眼里竟有了生命,不仅能看懂个七七八八,遇到相对简单的局部,他甚至能撸起袖子,上手独立操作。这一切,都被项目经理徐工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默默看在眼里。那审视的目光深处,不易察觉地掺进了一丝赞许。
随着基础放线渐次铺开,外装的“主力军”也如同候鸟迁徙,从西面八方汇聚到这沸腾的工地。焊工手持焊枪,幽蓝的电弧光“滋啦”作响,啃噬着钢筋,飞溅出惨白的火花;石材工赤裸着精壮的上身,汗珠子砸在切割机上,粉尘弥漫中,沉重的天然石板被驯服地切割、打磨、挂装;木工则像老练的匠人,精准地打造着各类基层和造型的框架。在这片喧嚣与汗水的交响中,陈山那双年轻却敏锐的眼睛,捕捉到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那些扛包、搬运、打下手的基础杂活,工价低廉,干活的工人多来自北方几个省份,口音粗犷;而手持焊枪、操作切割机、指挥挂板的“老师傅”们,工价高出老大一截,一张口,却多是川腔、徽语等南方口音。
这鲜明的分野,像根小刺,扎在陈山心里。带着这份观察和不解,他找了个徐工抽烟歇息的空档,凑上前去:“徐工,我瞅着……这技术活儿好、工钱高的师傅,咋好多是南方来的?像川省、徽省的?”
徐工闻言,吐出一口浓重的烟雾,呵呵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对这小子眼力劲儿的欣赏:“行啊,小子,眼挺毒!你瞅见的这个景儿,有它的道理,可也不是放之西海皆准,更不是铁板钉钉。”他弹了弹烟灰,目光望向远处鳞次栉比的新楼,声音沉缓下来,带着洞悉世事的沧桑:“南方一些地方,早年人多地少,锅盖捂不住锅底,或者压根儿没啥像样的工业底子。逼得人呐,早早就得背井离乡,出来闯荡谋生路。出来得早,啥活都干过,杂七杂八的营生摸爬滚打久了,慢慢就在某些行当里钻出了门道,沉淀下了吃饭的手艺。尝到了技术工种的甜头——钱多,受人敬重,自然就像滚雪球似的,带动亲戚朋友、老乡邻里一起入行。你看那些石材活儿干得溜的‘徽老师’、焊工里拔尖的‘川师傅’,不少是父子兵、兄弟档、同乡会,手艺是老子传儿子、师傅带徒弟,手把手教出来的,生生打出了地域性的‘招牌’。”
他深吸一口烟,烟雾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脸,话锋一转,带着几分喟叹:“反观北方一些地方,守着几亩薄田,或者出来打工的浪潮晚了些。加上……有些人觉着学手艺麻烦,费那劲干啥?有把子力气就能挣现钱,满足于挣个眼前的快活钱,干点现成的力气活。日子久了,这差距就像沟,越拉越宽了。当然,北方也有干得顶呱呱的技术大拿,哪儿都有肯钻营、有真本事的人!只是总体上看,你瞅见的这‘南技北力’的分布,根子扎在特定的历史泥巴和经济土壤里。” 说完,他用力拍了拍陈山略显单薄的肩膀,那力道沉甸甸的,带着过来人的嘱托:“小子,听我一句,好好学!这年头,啥都是虚的,技术——才是安身立命的硬道理!” 烟头一扔,转身又扎进了那片喧嚣的尘土里。
徐工的话,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子,投入陈山混沌初开的认知池塘,荡开了一圈圈思索的涟漪。但更深的水底,那命运的暗流与时代的沟壑,仍需他自己去摸索、去泅渡。他感觉自己就像旷野里一株无人看顾的小树苗,所有的生长,全凭着一股子倔强,向着那偶然漏下的阳光雨露(知识、机会)本能地伸展枝桠。没有园丁修剪,没有标杆指引,长得是快是慢,枝桠是正是斜,只能在风雨飘摇的生长中,自己感知,自己调整,自己矫正。万幸的是,他骨子里那颗渴望向上、渴望在这片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扎下根、长出价值的心,始终像一簇不肯熄灭的野火,在胸膛里噼啪燃烧。他缺的,从来不是那股子向前的冲劲,而是那束能刺破迷茫、照亮脚下坑洼前路的,更清晰、更恒久的光。这光,或许就藏在那些冰冷的图纸里,藏在焊枪爆裂的火花中,藏在他必须用双手和汗水去丈量的每一寸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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