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寒夜孤灯照故人

暮色沉甸甸地压下来，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凉气的湿布，裹住了这片喧嚣渐歇的钢铁丛林。陈山仰躺在工棚那冰冷、坚硬、硌得人脊骨生疼的光板铺上。白日里搬运水泥、扛抬板材的沉重疲乏，如同退潮的海水，被一股更汹涌、更浑浊的暗流冲刷得无影无踪——那是记忆的潮水，裹挟着一张张鲜活的面孔，卷着再也回不去的旧日光景，固执地拍打着他十九岁的堤岸，一遍又一遍。

赵锐那小子！ 陈山仿佛又看见他那张被京郊毒日头晒得黢黑发亮的脸膛，汗水像小溪似的从额角淌下，在尘土里冲出几道滑稽的沟壑。他此刻，定然又在哪个犄角旮旯的小超市后门，吭哧吭哧地卸货吧？一箱箱沉甸甸的啤酒、饮料，压弯了他那并不算厚实的腰板，可他嘴里兴许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眼神总是不自觉地往收银台那边瞟。那股子对着蒋晓羽时藏不住的、近乎笨拙的殷勤劲儿，像只围着蜜罐打转又不敢下嘴的熊瞎子，傻得让人心疼，又透着股底层青年特有的、未经世故雕琢的纯真。

周铭扬去了金陵。 那座浸润在六朝烟水里的古城，青石板路、乌篷船、温婉的吴侬软语……这些书本上描绘的景象，可曾抚平他眉宇间那点书卷气的执拗？他是否还习惯性地紧抿着薄唇，在图书馆高大的书架间梭巡，或是坐在爬满藤蔓的老墙根下，对着秦淮河水发呆？他……有没有给严敏写信？不是手机里轻飘飘的短信，也不是QQ头像闪烁时弹出的只言片语，而是那种写在散发着淡淡墨香的信笺上，贴上邮票，郑重其事投入邮筒的信？陈山眼前清晰地浮现出严敏那双总是笼着淡淡水雾的眼睛，那目光，在毕业照的凉亭里，在喧闹的散伙饭桌旁，总是不自觉地追随着铭扬清瘦挺拔的背影，幽怨得像秋雨打湿的梧桐叶。那些欲言又止的心事，是封存在泛黄的信纸里了，还是终究消散在金陵潮湿的空气中？

冯默呢？ 那间堆满《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和各种卷边参考书的复读小屋，此刻怕是被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泡笼罩着，像座孤岛。他是不是又深陷在题海的漩涡里，眉头拧成个解不开的疙瘩，手指无意识地揪着额前垂下的头发？笔尖在演草纸上沙沙作响，划出的不是答案，是焦灼和与时间赛跑的窒息感。陈山太懂得那种被无数道冰冷题目逼到墙角、退无可退的滋味，仿佛西面都是看不见的墙，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冯默的沉默，比工地上的轰鸣更沉重。

严敏和蒋晓羽…… 省城大学里的林荫道、窗明几净的阶梯教室、飘着油墨香气的图书馆……那是一个与钢筋水泥截然不同的、色彩更鲜亮的世界。她们像两株被移栽到更广阔花园里的花儿，骤然绽放在陌生的阳光下。晓羽那双黑曜石般灵动的眼睛，笑起来时浅浅的酒窝，像盛满了蜜糖，不知会甜进多少年轻小伙子的梦里。严敏那高挑的身影，裹在碎花裙摆下的骄傲与隐约的疏离，也定会吸引不少追逐的目光。情书？邀约？怕是像春天里恼人的柳絮，纷纷扬扬，躲都躲不开。她们的世界，弥漫着书本的墨香、青春的荷尔蒙和对未来的无限遐想，离这尘土飞扬、机油味刺鼻的工地，隔着千山万水。

何晨那家伙！ 陈山嘴角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向上扯了一下。那魁梧得像座铁塔的身躯，此刻八成又霸占着某个灯光球场的篮下禁区，像头发怒的公牛，横冲首撞。他标志性的大嗓门“传给我！”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就在陈山耳边炸响，带着汗水的咸腥和少年意气的灼热。他塞过来的那罐冰凉的可乐，铝罐上凝结的水珠仿佛还带着那股子首爽的凉意，沁在陈山汗涔涔的掌心。

想着，念着，陈山在工棚浓重的黑暗里，无声地咧开了嘴。笑意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细微的波纹，随即又被更深的孤寂吞没。他们啊……真像一群翅膀刚刚硬朗起来的鸟雀，在同一个枝头啁啾、扑腾了三年，终于被命运的风吹散，朝着截然不同的天际线奋力飞去——有的飞向象牙塔尖顶那片澄澈的学术天空，有的飞向省城霓虹编织的繁华丛林，有的暂时敛翅，在复读的斗室里积蓄力量，有的则在球场的喧嚣中挥霍着过剩的青春荷尔蒙……而他自己，这只被风雨过早打湿了羽毛的鸟，则一头扎进了这片由钢铁、水泥、汗水和无尽轰鸣构筑的、冰冷而坚硬的森林，成了一颗被巨大的时代齿轮裹挟着、在油污与尘埃中奋力转动的、微不足道的螺丝钉。

年节没能回去。隔着千山万水，思念被拉成一根细长而冰冷的电话线。偶尔在烟雾缭绕、键盘噼啪作响的小网吧里，对着QQ列表里那几个灰着或亮着的头像，敲下几行字，或是听到听筒里传来熟悉却又似乎隔了一层薄雾的声音，满腔想说的话涌到喉咙口，滚了又滚，最后吐出来的，却总是些干巴巴的“还好吗？”“家里咋样？”“注意身体”。那份曾经勾肩搭背、嬉笑怒骂、一个眼神就能心领神会的热乎劲儿，被冰冷的电流、遥远的距离和各自脚下截然不同的土地，冲淡了，稀释了，怎么也找不回当初那份毫无芥蒂的酣畅。仿佛彼此之间，悄然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名为“际遇”的墙。

唉——！

一声悠长的叹息，沉重得如同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石块，在这死寂的工棚里格外清晰，撞在冰冷的铁皮墙壁上，又反弹回来，钻进他自己的耳朵里。这些烙印在青春底片上的故人啊！他们是他血肉相连的一部分，是刻在心版上永不褪色的印记。无论他脚下的路延伸向何方，是泥泞的乡间小道，还是这布满铁屑与粉尘的钢筋丛林；无论他肩上的担子有多沉，是生活的重轭，还是命运无情的鞭挞；那份沉甸甸的惦记，那份在粗粝岁月里愈发显得滚烫和珍贵的情谊，总会在某个猝不及防的、被疲惫和孤寂浸透的寒夜里，如同此刻一般，不合时宜却又无比汹涌地漫卷上来，瞬间将他淹没。他们是他在这个庞大而陌生的城市里，回不去的故乡，是他漂泊无依的躯壳深处，一盏盏虽然遥远、却永不熄灭的、散发着恒久暖意的孤灯。这灯火，穿透钢筋水泥的冰冷壁垒，微弱，却足以照亮他前行的方寸之地，提醒他，他并非全然孤独地行走在这苍茫的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