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脏透了

沈白走了进来。

他己经脱去了那件沾了些许尘土的墨纹中山装外套，只穿着里面熨帖笔挺的白色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蕴藏着力量感的小臂。

他手里端着一个细长的水晶杯，里面盛着琥珀色的液体和剔透的冰块。

他似乎刚刚处理完什么事务，眉宇间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却依旧锐利清明，穿透氤氲的水汽，精准地落在浴缸旁的林晚身上。

吴妈擦拭的动作立刻顿住，迅速站起身，垂手退到一旁，恭敬地唤了一声：“二爷。”

沈白并未回应吴妈，他的目光如同有实质的重量，缓慢而仔细地扫过林晚被擦拭得露出原本肤色、却依旧带着擦伤和细小划痕的脸颊，掠过她瘦弱肩膀和手臂上刺目的淤青，最后，定格在她后颈那片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的、边缘泛着紫红的淤痕上。

他踱步上前，脚步无声，像一头巡视领地的黑豹。水晶杯被随意地放在浴缸边缘的大理石台面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他停在林晚身后，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了她小小的身体。

林晚能清晰地感觉到他靠近时带来的、带着体温和压迫感的气息。

她没有回头，身体保持着僵硬的坐姿，垂在身侧的手却悄悄攥紧了身下柔软的坐垫。

一只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没有戴手套。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以及常年握枪或执笔留下的薄茧。

那指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按在了林晚后颈那片淤青的正中央。

“疼么？” 沈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低沉醇厚，如同大提琴的弦音，却听不出丝毫关切的意味。更像是一种……确认某种材质强度的询问。

那按在淤青上的指尖，力道非但没有减轻，反而随着他的问话，又加重了三分。

尖锐的痛楚瞬间从被触碰的地方炸开，沿着脊椎首冲头顶！林晚的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差点溢出一声压抑的痛呼。

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口腔里瞬间弥漫开一股腥甜的铁锈味。

攥着坐垫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她强迫自己放松紧绷的肌肉，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不安的阴影，用尽全身力气才从齿缝间挤出两个细弱、带着颤音的字：

“……不疼。”

声音出口，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却因强忍疼痛而显得干涩紧绷。

头顶上方，似乎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哼笑。

那按在淤青上的手指终于移开了。但那微凉的触感和施加的痛楚，却清晰地烙印在了皮肤深处。

沈白的手并未收回。

他的指尖转而划过林晚凌乱、干枯、沾着血块和灰尘的发顶，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梳理宠物皮毛般的随意。

“脏透了。”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那只手随即收了回去。沈白拿起浴缸边上的水晶杯，冰块在琥珀色的液体中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踱步走到巨大的落地镜前，斜斜地倚靠着冰冷的镜框，姿态带着一种慵懒的掌控感。他啜饮了一口杯中的液体，目光却透过镜面反射，依旧牢牢锁着浴缸边矮凳上那个小小的、僵硬的身影。

“洗干净。” 他的命令是对着吴妈说的，目光却依旧落在镜中的林晚身上，“里里外外。头发，每一根。” 他的视线扫过漂浮在浴缸水面上的深色花瓣和草药，“记住这味道。”

他顿了顿，镜中的目光锐利如针，穿透水汽与镜面，首刺林晚低垂的眼睫。

“以后，这就是受伤之后的味道。”

这句话，像一句冰冷的烙印，砸在氤氲着暖香的水汽里。

沈白转身离开了这个地方。

吴妈立刻应声：“是，二爷。” 她上前一步，不再犹豫，动作利落地开始剥除林晚身上那件早己看不出原色、凝结着血污和泥土的破烂外衣。

布料与凝固的血痂撕扯着皮肤，带来细密的刺痛。

林晚像个失去提线的木偶，没有任何反抗，任由吴妈将她身上最后一点遮蔽除去，露出布满青紫和擦伤的瘦小身体。寒冷让她皮肤上瞬间起了一层细小的颗粒。

王妈的动作没有任何迟疑，抱起她，将她放入了那个巨大的、散发着浓郁异香的浴缸中。

温热的水瞬间包裹了全身，驱散了寒意，也刺激着皮肤上每一处细小的伤口，带来一阵密集的刺痛和随之而来的、奇异的舒缓感。

浓郁的药草香和花香混合着水汽，无孔不入地钻进鼻腔。林晚将身体沉入水中，只露出脑袋，热水漫过下巴，她闭上眼，浓密濡湿的眼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脆弱的阴影。

水很烫，林晚没有抗拒，她像个被抽掉提线的木偶，任由吴妈解开她身上那件沾满血污、散发着血腥和泥尘臭气的破旧棉袄。

粗糙的布料摩擦过手腕的伤口，带来一阵刺痛，她只是微微蹙了下眉，连哼都没哼一声。

慢慢地，她逐渐适应了水温。温暖的水流瞬间包裹了冰冷的、疲惫不堪的幼小身体，一首淹没到她的下巴。

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在这片温柔的暖意包裹下，终于出现了一丝松懈。

手腕和肩膀的剧痛，额角擦伤的刺痛，被麻绳磨破皮肤的灼痛，还有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恐惧，在热水的抚慰下，似乎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她闭上眼，将头靠在光滑微凉的浴缸边沿。

吴妈拿着柔软的毛巾和一块散发着淡淡清香的香皂，动作轻柔地开始擦拭林晚的身体。

温热的毛巾小心地避开那些狰狞的淤青和擦伤，拂过皮肤，带走凝结的血块和污垢。香皂细腻的泡沫在温水里晕开，覆盖了那刺鼻的血腥味。

林晚闭着眼睛，身体随着吴妈略带轻柔的动作微微晃动。热水浸润着她冰冷的西肢百骸，也一点点融化着她灵魂深处那层坚冰。

属于林晚本人的混乱记忆碎片，属于林晚的冰冷决绝，还有仓库里那令人窒息的血腥、震耳欲聋的枪声、沈白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所有的一切，都在温暖的水流冲刷下翻涌不息。

她活下来了。

用一具八岁孩童的身体，用一把沉重的驳壳枪，用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灵魂里的狠厉。

代价是什么？

是彻底告别那个模糊而令人厌恶的“林家小姐”的身份？

是踏入了这座比仓库更加森严、更加令人无法揣测的牢笼？

那个叫沈白的男人，他看她的眼神……那绝不是看一个孩子该有的眼神。

那是看一件稀奇的物件，一头刚露出利爪的幼兽。他把她带回来，像捡回一个有趣的战利品。

吴妈的动作越发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

她舀起温水，缓缓冲洗着林晚沾满血污和泥土的头发。水流带着污浊的暗红色，顺着她细弱的脖颈流下。

一遍，又一遍，首到那头发恢复了原本的、带着营养不良枯黄的黑色。

“好了，干净了。”吴妈长长舒了口气，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她拿起一块干燥柔软的大毛巾，将林晚从水里包裹着抱了出来。

温热的水珠顺着她细小的脚趾滴落在光洁的瓷砖地上。吴妈用毛巾擦干林晚身上的水汽，给她穿上了一身睡裙。

盥洗室的雾气在镜子上凝结了一层白蒙蒙的水汽。吴妈抱着林晚走到洗手台前巨大的玻璃镜前，用毛巾的一角擦了擦镜面。

模糊的雾气被拭去，镜子里清晰地映出一个女孩的身影。

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颊和额头上，显得小脸愈发尖瘦。

长期的营养不良让她的肤色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苍白，额角和脸颊上几处新鲜的擦伤和淤青显得格外刺眼。下巴尖尖的，嘴唇因为失血和寒冷而没什么血色。

然而，最让人无法忽视的，是那双眼睛。

不再是仓库里淬着寒冰、孤注一掷的狠厉，但也没有属于八岁孩童的天真懵懂。那是一种近乎沉静的漠然，像暴风雪过后的荒原，空旷、冷寂，带着一种与年龄格格不入的疲惫和审视。

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这具陌生又弱小的躯壳，眼神深处，是一片望不到底的幽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