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浮生札记

暮春的乌奄国，士人春井氏庭中的荷池又到了该清理的时节。往年这时候，仆人们早该撑着竹筏，将那些枯败的荷梗尽数除去。可今年春井氏从夏末出游归来后，整日只顾着在书房临摹新得的字帖，对池中渐生的腐气恍若未闻。管家三番五次请示，他只摆摆手：“不过是些残枝败叶，由它去吧。“

首到第一场冬雪落下，池面结了层泛着青黑的薄冰。某夜，春井氏在睡梦中被一阵刺鼻的异味惊醒，披衣查看时，发现整座宅院都笼罩在池中蒸腾出的浊气里。更糟的是，幼子开始高热不退，医者把脉后皱眉道：“此乃瘴疠之气入体。“春井氏这才慌了神，连夜召集仆役破冰清淤。

凿开的冰层下，淤积的腐泥中竟翻出几条丈余长的鲇鱼，灰白的肚皮鼓胀如球，显然己死去多时。老仆低声嘀咕：“若是秋日清理，断不至如此...“春井氏望着被染黑的雪地，突然想起去岁那位劝他及时修池的邻人——那人在今夏洪灾中，因提前疏浚河道保全了全村。

千里之外的咸阳故城，几个孩童正在残垣间嬉戏。最小的那个突然踢到块锈蚀的铁片，蹲下身扒开浮土，竟挖出半截断戟。他们不知道，这正是当年守将私藏的兵器之一。史载秦皇收天下兵刃时，有个老铁匠偷偷将锻炉迁至城外，那些未能熔铸的刀剑，后来成了起义军最趁手的家伙。

就像此刻躺在孩童掌心的断戟，锋刃处还留着暗红的血斑。他们更不会知道，就在这片城墙下，曾有位将军只出了一戟便逼退敌兵。那天落日特别红，敌将捂着肩膀撤退时，城头守卒看见有只乌鸦始终跟着他，首到三里外的营帐——当夜敌军就拔营北撤了。后人传说，真正的高手过招，从来不需要第二下。

金陵城南的旧书肆里，掌柜正在整理新收的一批手稿。突然从某本霉变的册子里飘出张泛黄的纸笺，上面是女子清瘦的字迹：“诸君以新墨写腐骨，自谓得古意，岂知刳舟求剑？“掌柜想起三十年前，确实有位名妓耗尽家财收集典籍，却在某个雪夜将藏书尽数焚毁。火光亮起时，邻居们看见她窗前的红纱帐被热浪掀起，像面残破的旗帜。

而在更远的常山脚下，枪师教导弟子的方法依然没变。新来的少年们总是不解，为何头三年只能对着山崖练习站姿。首到某个暴雨天，他们看见师父立在崖边，枪尖轻点飞泻的瀑布，竟将水帘分作两道银练。后来这些弟子分散各地，有人成了镖师，有人做了教头，但他们都记得师父的话：“看山不是学它的形，是学它的静。“

就像此刻飘进书肆的梧桐叶，带着去岁秋霜的痕迹。掌柜小心地将那张纸笺夹回书里，突然听见门外传来清脆的铃铛声——几个女学生说笑着走过，她们剪了短发，蓝布裙下露出半截西式皮鞋。掌柜恍惚想起，那个焚书的雪夜，似乎也有人说过：“珍珠蒙尘还是珍珠，只是看珍珠的眼睛变了。“

暮色渐浓时，乌奄国的春井氏终于清完了荷池。仆人举着火把照明，突然惊叫出声——池底淤泥中，赫然躺着块刻有铭文的青石板。春井氏跪在雪地里费力辨认，终于看清那是祖父的手笔：“水无常形，人贵有恒。“夜风卷着雪粒扑灭火把时，他忽然觉得脸上冰凉，不知是融雪还是别的什么。

就像那些被深埋的、被遗忘的、被误判的事物，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突然显现。或许是在孩童玩耍的土堆里，或许是在霉变的书页间，又或许只是雪夜中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