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秋后贤人

稷门外的枫叶又红了。这红色不似春花的娇艳，倒像是被文人的心血浸染过的，层层叠叠，铺展到天际去。每到这时节，那些落第的举子们便三三两两踯躅在官道旁，衣袂被西风掀起，露出里头打了补丁的衬里。

我认识一个老童生，姓周，今年五十有六，考了二十回秀才未中。他的青衫己经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却还日日到城隍庙前的茶摊上，与几个同样落魄的书生高谈"治国平天下"的道理。他们说话时总爱引经据典，声音忽高忽低，惊得榆树上的麻雀扑棱棱地飞走。

"《大学》有云……"周老先生伸出一根枯枝似的手指，在空中划着圈子。他的指甲缝里积着墨垢，指节突出如竹节。茶摊老板早不耐烦这些穷酸文人占着座位，故意把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

秋风卷着枯叶扫过街面时，稷下学宫的朱漆大门正好"吱呀"一声打开。几个锦衣学子摇着折扇走出来，腰间玉佩叮当作响。他们瞥见茶摊这边，便相视一笑，有个圆脸的后生故意提高嗓门："诸位可知今年秋闱，山东路的解元文章里用了多少个'之乎者也'？"

周老先生的声音戛然而止。我看见他枯瘦的脖颈上青筋暴起，像几条蚯蚓在皮下蠕动。他端起粗瓷碗想喝茶，手却抖得厉害，茶水泼在早己污渍斑斑的前襟上。

黄昏时我跟着他回到城东的破屋。推门进去，霉味混着墨臭扑面而来。墙角堆着半人高的稿纸，窗台上晾着几方写坏了的宣纸，墨迹被雨水晕开，像一张张哭花的脸。他从床底下摸出个陶罐，倒出十几枚铜钱排在桌上，数了三遍。

"明日该买墨了。"他自言自语，"听说新来的学政大人喜好骈文……"

忽然有马蹄声在门外停住。一个穿着簇新蓝缎袍子的中年人闯进来，满身酒气。这是周老先生十年前的学生，如今在县衙里当书办。

"先生还在钻研圣贤书呢？"书办笑得眼睛眯成缝，从袖子里甩出一吊钱，"我们老爷的公子要开笔作文，请先生代拟几篇时文范本。"

我瞧见周老先生的手指突然蜷缩起来，像被火烫着似的。但他终究慢慢伸出了手。那一刻，窗外最后一片枫叶飘落，正落在他的《西书章句集注》上，红得刺眼。

深秋的雨来得急。稷下学宫的白墙被雨水浸成青灰色，像块发了霉的糕饼。我躲进一家酒肆避雨，看见临窗坐着个熟悉的身影——是那个总在茶摊上谈论"致君尧舜"的年轻举人。他面前摆着红烧鲤鱼，正殷勤地给一个富商模样的老者斟酒。

"晚生那篇《盐铁论》，还望世伯指点……"他笑得眼角堆起褶子，全然不见平日里的清高模样。老者呵呵笑着，将一锭银子推过桌面，银光映得举人瞳孔骤缩。

雨停了，西天泛起病态的潮红。我踱到城郊的乱葬岗，新坟旧冢间散落着纸灰，有几个残破的"魁"字依稀可辨。远处传来笙箫声，想必是哪位新科举人在宴客。风里飘来零星的词句："……君子忧道不忧贫……"

一只乌鸦落在歪脖子松树上，偏着头看我。我突然想起周老先生昨晚伏案疾书的背影——他的影子投在墙上，被油灯拉得老长，像极了一个巨大的"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