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海里寻针

我向来以为，海是极广大的，而针是极渺小的。将针投入海中，便如将一粒沙掷入沙漠，一滴水泻入江河，顷刻间便消尽了踪迹。然而偏有人要去海里寻针，这举动，乍看之下，不免觉得有些痴顽。

海边的渔人告诉我，寻针之事，古己有之。他们祖辈相传，说是在某个不可考的岁月里，确有人将一枚金针抛入海中，从此便有无数的痴人，驾着小舟，日日在那片水域上徘徊。渔人们说起此事，每每露出黄黑的牙齿笑着，显见得是将这当作一桩荒唐的谈资。然而他们笑归笑，却也都知道那针沉没的方位，甚至能精确地指出经纬来。这倒奇怪了，既然无人见过那针，又如何能知道它的所在？渔人对此的解释是：祖辈这么传下来，自然不会有错。

我见过那些寻针的人。他们多半驾着破旧的小船，船身被海水和岁月蚀出了无数细小的孔洞，犹如老人皮肤上的斑点。船上装着些奇形怪状的器械，有长柄的钩子，有带磁石的绳索，还有自制的筛网。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将那些器械一遍又一遍地探入水中，再提起来检视。偶尔会有些收获——一枚生锈的鱼钩，一块形状怪异的石子，或是一段不知何年何月沉入海底的铁链。他们将这些东西小心翼翼地收好，仿佛这些杂物与那枚传说中的金针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海边有个小酒馆，是那些寻针者黄昏时常去的地方。他们围坐在油腻的木桌旁，啜饮着劣质的烧酒，彼此交换着毫无进展的寻针心得。我曾在角落里听他们谈话，内容大抵是关于海底的地形变化，或是某种新发明的寻针器具的效用。他们谈论这些话题时神情专注，仿佛在讨论一桩关乎生死的大事。酒至半酣，便会有人开始讲述关于那枚金针的传说——有人说那是古代一位公主的嫁妆，有人说那是能打开海底宝库的钥匙，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说，那针上刻着长生不老的秘方。这些故事越传越玄，到后来竟没人记得最初的版本是什么了。

酒馆的老板是个独眼老人，他对于这些寻针者既鄙夷又依赖。鄙夷的是他们的痴傻，依赖的是他们每日贡献的酒钱。他常对我说："这些人啊，明明知道找不到，偏要找。海那么大，针那么小，就算真有，又怎么找得到？"说这话时，他的独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似乎很享受这种居高临下的清醒。然而有一天，我却在酒馆后的仓库里发现了他自制的寻针工具——一根长竹竿，末端绑着一块磁铁。原来这位清醒的旁观者，暗地里也是个寻针的痴人。

最令我惊异的是，海边的孩子们也都熟知寻针的传说。他们会在退潮后的沙滩上假装寻找，找到一枚贝壳或一块玻璃便欢呼雀跃，宣称自己找到了金针。大人们看着这些孩子的游戏，眼神复杂——既有对天真童趣的欣赏，又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忧虑。这些孩子长大后，会不会也加入到寻针者的行列中去？没人能给出确切的答案，但似乎每个人都默认了这种传承的必然性。

我曾问一位寻针多年的老者，为何要执着于这项显然无望的事业。他当时正用颤抖的手将一块磁石系在绳子上，听到我的问题，他停下了动作，浑浊的眼睛望向远方的海平线。"年轻人，"他说，"你不懂。我们寻找的并不是那枚针。"我追问那他们在寻找什么，他却只是摇头，继续忙活他的磁石去了。

后来我渐渐明白，海里寻针这件事，早己超越了寻找具体物件的范畴。它变成了一种仪式，一种信仰，甚至是海边居民生活的一部分。那些寻针者未必真的相信能找到金针，但他们依然日复一日地出海，重复着毫无意义的打捞动作。这种行为本身，似乎赋予了他们某种存在的意义。在茫茫大海上，在浩瀚无边的蓝色荒漠中，他们至少有一个明确的方向可以奔赴，有一个虚幻的目标可以追求。

科学昌明的今日，人人都知道海里寻针是徒劳的。计算一下概率便可知晓，即使用最先进的器械，穷尽一生之力，找到那枚针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但海边依然有那么多人执着于此，他们花光积蓄，耗尽年华，只为了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旁观者笑他们痴，他们却自有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满足。

有时我想，我们每个人何尝不是海里寻针的人？在浩瀚的人生海洋中，我们追逐着各种虚无缥缈的目标——财富、名声、爱情、真理，这些不都是沉在海底的金针吗？明知可能终其一生都徒劳无功，我们依然前赴后继，乐此不疲。或许人性便是如此，需要有些虚幻的东西来追逐，才能忍受这漫长而乏味的生命之旅。

海边最近新立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禁止寻针活动"。据说是某个官员认为这种行为有碍观瞻，影响市容。牌子立起来的第一天，就有寻针者驾船出海时故意从它旁边经过，朝它吐口水。后来牌子被人推倒，沉入了海中。有人说看见几个寻针者试图用磁铁将它打捞上来，但终究没能成功。

海还是那片海，针——如果真有的话——依然沉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寻针者们照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与海达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海允许他们徒劳地寻找，他们则用这种徒劳的寻找来填满自己的一生。

世上有些事，本就不需要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