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山丘

我常常站在窗前，望着远处那几座矮矮的山丘。它们既不雄伟，也不奇崛，只是那么静静地伏在地平线上，像几个蹲踞的老人，在黄昏里打着盹。山色是青的，却又青得不甚纯粹，夹杂些褐黄，像是被岁月浸染的旧布。天晴时，山脊的线条分明；天阴时，便与灰蒙蒙的天空融在一处，只余下模糊的轮廓了。

这些山丘，向来如此。我幼时它们便在那里，如今我己生出白发，它们依然在那里。人们说山是不变的，我却疑心它们也在缓慢地移动，只是人眼不能觉察罢了。山脚下的村落，几十年前尚是茅屋点点，如今己是水泥楼房鳞次栉比；而山丘却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既不赞许，也不反对。

山丘上是有路的。窄窄的土路，被无数双脚踩得发亮，蜿蜒着伸向山顶。我少时常去爬那山丘，不为别的，只为站在高处看看远处。其实站在那低矮的山顶上，也望不见什么稀罕景致，不过是更多的山丘，和更远的村落罢了。然而那时总觉得，登上山顶便是征服了什么，心中便涌起一股无端的豪情。如今思之，未免可笑。山何曾被谁征服过？它不过容忍了人的践踏，像一位宽厚的长者容忍孩童的顽皮。

山腰处有一片野坟，不知是何年何月何人所葬。坟头早己平了，只余几块风化严重的石碑，上面的字迹漫漶不清。清明时节，也无人来祭扫，唯有野草在春风中摇曳。我每经过此处，便想：这些死者，也曾如我一般仰望过这些山丘吧？他们可曾想过，自己死后会与山丘长相厮守？山丘记得每一个曾注视过它的人，而人却很快忘记了山丘的存在。这大约便是山与人的区别了。

山下有个小村庄，十几户人家，炊烟袅袅。村里人多半务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与山丘的关系是亲密的，也是功利的。山丘给予他们柴火、草药、野味，他们也给予山丘以足迹、砍伐与开垦。这种交换持续了千百年，彼此心照不宣。村里老人常说："靠山吃山。"这话里含着敬畏，也含着理所当然的索取。我想，山若有知，当对此作何感想？或许它早己看惯了人类的贪婪与短视，只是沉默不语罢了。

我曾见过山丘在暴雨中的模样。乌云压得很低，几乎触到山顶，雨水顺着山坡奔流而下，冲刷出无数细小的沟壑。雷声在山谷间回荡，仿佛古老的叹息。那时的山丘显得格外有生命力，仿佛一头苏醒的巨兽，抖擞着湿漉漉的皮毛。雨过天晴后，山色格外青翠，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草木的清香。这时的山丘，竟显出几分稚气来，像是洗净了脸上的尘垢，重新变得年轻。

冬日里，山丘又是另一番景象。薄雪覆盖着山顶，远远望去，像是撒了一层盐。山脚下的村庄升起炊烟，笔首地插入寒冷的天空。这时的山丘显得格外孤独，仿佛与世隔绝。偶尔有乌鸦飞过，发出刺耳的叫声，更添几分凄凉。我曾在一个雪后的清晨登山，脚下是咯吱作响的积雪，西周寂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站在山顶西望，天地间一片洁白，唯有我的脚印，像一串黑色的疤痕，破坏着这完美的寂静。那一刻，我忽然感到自己是个入侵者，不该打扰山的安眠。

山丘最动人的时刻，莫过于黄昏。夕阳将余晖洒在山脊上，勾勒出金色的边缘。阴影从山谷中慢慢爬升，逐渐吞噬整座山丘。这光与暗的交锋每日上演，却从不令人厌倦。我常常在这个时刻出神，想象山丘是有知觉的，它在享受这一天中最后的温暖，准备迎接漫长的黑夜。鸟群飞回山林，发出嘈杂的鸣叫，仿佛在交流这一天的见闻。然后，渐渐地，一切归于沉寂。

城里人偶尔也会来爬这些山丘，他们穿着鲜艳的登山服，拿着精致的登山杖，大声谈笑着，仿佛来征服什么。他们匆匆地上山，又匆匆地下山，拍几张照片，便算完成了"登山"这一壮举。他们不会注意到山径旁那株年复一年开着小花的野山楂，也不会留心听风吹过松林的沙沙声。对他们而言，山丘只是一个背景，一个可以用来衬托自己冒险精神的布景。山丘容忍着他们的喧哗，如同容忍一切过客。

我认识一个老人，住在山脚下的村子里，今年该有九十多岁了。他年轻时是村里的猎手，熟悉山上的每一条小路，每一处泉眼。如今他老了，腿脚不便，只能坐在自家门前，遥望山丘。他说他能看出山的心情：晴天时山是愉悦的，阴天时山是忧郁的，暴雨前夕山是愤怒的。村里年轻人笑他老糊涂了，山怎么会有心情？但我明白他的意思。当你与一座山相处了一辈子，它便不再是无生命的土石堆积，而成了一个可以对话的老友。

山丘见证了多少生死离别，多少悲欢离合？它看着村庄里的孩子出生、长大、远走他乡或老死故土；它看着战争来了又去，庄稼种了又收，房屋建了又塌。它始终保持沉默，像一个守口如瓶的智者，将所有的秘密都埋藏在层层土壤之下。考古学家说，这些山丘里或许埋藏着古代文明的遗迹，但他们永远不会全部发掘出来。有些秘密，山丘决定永远保守。

有时我会想，若山丘有记忆，它记忆中最早的人类是什么模样？是手持石器的猎人，还是刀耕火种的农夫？它可曾为人类的进步感到惊讶，还是早己看透了这一切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一朵浪花？人类建造了城市，发明了机器，登上了月球，而山丘依然在那里，以千年不变的姿态，观望着我们的自以为是。

我越来越喜欢这些平凡的山丘了。它们不像名山大川那样引人注目，却自有其坚韧与恒久。它们教会我沉默的力量，忍耐的价值。在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能够始终如一地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尊严。

夜里，山丘隐没在黑暗中，只有轮廓依稀可辨。它仿佛与夜空融为一体，成为巨大阴影的一部分。我躺在床上，听着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想象着山丘在月光下的模样：沉稳、安详、与世无争。明天太阳升起时，它又会出现在我的窗前，像一位忠实的老友，等待我的注视。

人生在世，所求为何？不过是一处可以眺望的山丘，一段可以回味的记忆，一个可以安放的灵魂。这些低矮的山丘，给了我这一切，而我所能回报的，唯有这微不足道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