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牧草的曲

草，向来是不被注意的。人们走过草地，踏着青翠，却少有人俯身细看那些细长的叶片。它们排着队，从泥土里钻出来，又排着队，在风中摇曳。牧草更是如此，牛羊嚼食，农人刈割，年复一年，枯荣交替，竟无人问津它们的一生。

我曾在北地见过大片的牧草。时值初夏，草色己深，远望去如绿浪翻滚，近看则株株挺立，颇有几分傲然。草叶边缘带着细小的锯齿，摸上去却不甚锋利，反有些柔软。草茎中空，节节攀升，每到一处关节便生出新叶，向西方伸展。牧草的根扎得不深，但盘根错节，相互纠缠，竟织成了一张地下的网。

草的生长是静默的。不似花开有蜂蝶环绕，不似树高有鸟雀筑巢。草只是长，日复一日地吸收阳光雨露，将无机化为有机，将渺小聚成广袤。我见过一株草在石缝中求生，它的根须钻入最细微的缝隙，汲取点滴养分，终于将叶片伸出石外，迎向光明。这般坚韧，却从不呐喊。

牧场上常有牧人驱赶牛羊。牲畜们低头啃食，舌头一卷，便是一把青草入腹。草被撕裂、被咀嚼，汁液从断口渗出，散发出青涩的气息。奇怪的是，草并不因此灭绝，反而愈被啃食，愈发生长得旺盛。农人说这是"草性"，我却以为，此乃生存之道。不能抵抗，便要学会承受；无法逃避，就当适应。草的智慧，大抵如此。

刈草的季节到了。农人手持镰刀，弯腰挥臂，草便成片倒下。新割的草摊在阳光下曝晒，水分渐渐蒸发，颜色由碧绿转为枯黄。干草被捆扎成垛，堆在田间或檐下，等待冬日喂养牲畜。我曾抚摸那些干草，它们变得脆弱易折，轻轻一碰就会碎裂，但香气却愈发浓郁，是一种被阳光烘焙过的芬芳。

草也有花期。牧草开花时，茎顶抽出细穗，缀满微小花朵。这些花不艳丽，不芬芳，只是默默地完成传宗接代的使命。风过处，花粉飞扬，落入另一朵花的怀抱，结出细小的种子。种子带着绒毛，乘风远行，寻找新的落脚之地。这般繁衍方式，看似随意，实则精确。每一粒种子都承载着延续生命的重任，却以最轻盈的姿态踏上旅程。

冬日里，草枯黄了。寒风吹过，草茎相互摩擦，发出窸窣声响，如泣如诉。雪落下来，覆盖了枯草，只留下起伏的白色。人们说草死了，但根还活着，在地下蛰伏，等待春回大地。死亡与重生，在草的世界里，不过是寻常的轮回。

城市里也有草。它们从砖缝中钻出，在人行道的边缘挣扎求生。路人匆匆走过，偶尔会踩到它们，但不过几日，它们又会挺首身躯。这些草与牧场上的同类并无二致，只是生存环境更为险恶。我曾见一株草从水泥裂缝中长出，它的叶片因缺乏养分而发黄，茎秆也细弱不堪，但它依然开了花，结了籽。这顽强的生命力，令人肃然。

草的命运与人何其相似。大多数人生来平凡，如草般不起眼，在世间默默生长，默默消亡。我们被生活啃食，被命运刈割，却依然挣扎着向上，向着阳光伸展。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只有日复一日的坚持。草的坚韧，何尝不是普通人的写照？

草不会思考，不会抱怨。它们接受阳光雨露，也承受风霜雨雪。被践踏了就重新站起，被割除了就重新生长。这种近乎麻木的顽强，却蕴含着最朴素的真理——活着，就要生长；存在，就有价值。

现代人常自诩为万物灵长，却少了草的那份淡定。我们焦虑、烦躁、不满，为些许得失耿耿于怀。看看那些草吧，它们从不计较被哪只羊啃食，被哪把镰刀割除。它们只是专注于生长，专注于存在本身。这或许是一种更为高级的智慧。

草原上的牧草，随风起伏，如绿色的海洋。每一株草都微不足道，但万千草叶汇聚，便成了壮阔的风景。人类社会不也是如此？单个人平凡如草，但无数平凡之人共同构成了文明的草原。我们被历史的大镰刀割了一茬又一茬，却总能重新生长，绵延不绝。

草的曲子没有音符，只有生长的节奏；没有歌词，只有生存的律动。这曲子回荡在每一片牧场，每一处草地，却很少有人驻足聆听。它讲述着最原始的生命故事——关于坚韧，关于忍耐，关于在平凡中见伟大。

我常想，若人能如草般活着，或许会少却许多烦恼。不计较荣辱，不畏惧风雨，只是静静地生长，完成自己的使命。草不会问为何而生，也不会惧惮死亡将至。它们只是存在着，以最本真的姿态面对这个世界。

夜深了，牧场上的草在月光下泛着银辉。微风拂过，草叶轻摇，沙沙作响。这是牧草在吟唱它们的曲子，简单而深邃，只有心灵宁静的人才能听懂。

草的一生，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