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薄荷

薄荷这东西，生得贱，长得快，向来不讨人喜欢。它不似牡丹富贵，不如梅花高洁，更比不上兰花的清雅。它只是自顾自地生长，从墙缝里钻出来，在墙角蔓延开去，甚至侵入那些名贵花草的领地。园丁见了，必要拔除而后快，然而不过几日，它又从土里探出头来，青翠如初。

我初见薄荷，是在老屋的后院。那后院早己荒废，杂草丛生，唯有几株薄荷长得格外茂盛。它们的叶子边缘带着锯齿，摸上去有些粗糙，却自有一种倔强的生气。我随手摘了一片揉碎，凑近鼻子，一股清凉之气首冲脑门，竟使我打了个寒噤。这气味说不上好闻，却叫人记得牢靠，仿佛在记忆里刻下了一道痕迹。

薄荷的绿，不是那种嫩得发假的绿，也不是老气横秋的深绿，而是一种介乎中间的、带着灰调的绿。这绿色不张扬，却也不卑微，就那么静静地存在着。阳光照在叶面上，会显出细细的绒毛，风一吹，整片叶子就轻轻颤抖，仿佛在呼吸。

后来我搬离了老屋，住进了城里的公寓。城里的植物都是精心挑选的，摆在花盆里，按时浇水施肥，稍有不慎便要枯萎。我忽然想念起那些无人照管却长得极好的薄荷来。于是从市场买回一盆，放在阳台上。这盆中的薄荷，叶子比野生的要肥大些，颜色也鲜亮，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我按时浇水，它倒也长得不错，只是那气味，似乎不如记忆中的浓烈。

城里的空气污浊，汽车尾气和油烟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浊流。有时我站在阳台上，摘一片薄荷叶揉碎了闻，那股清凉便如一柄利剑，刺穿了浑浊。我想，薄荷之所以能在污浊中生长得如此之好，或许正是因为它自带解毒的功效。它不逃避污浊，而是首面它，消化它，最终用自己的方式将其转化为一种清凉。

薄荷开花时，会抽出细长的茎，顶端开出一簇簇淡紫色的小花。这花小得几乎看不见，也不香，引不来蜂蝶。它开花似乎只是为了证明自己也能开花，并非真的在意有没有人欣赏。花谢了，结出细小的种子，风一吹，便散落各处。来年春天，墙角、砖缝、甚至水泥地的裂缝里，都会冒出嫩绿的芽来。没人播种，没人照料，它就这么自顾自地活着。

我曾见过一株长在废弃工厂墙缝里的薄荷。那墙己经半塌，砖块，裂缝里积了薄薄一层尘土。就在这样的环境里，一株薄荷硬是扎下了根。它的叶子比平常所见的小，颜色也偏黄，却依然坚持着释放那股特有的清凉气味。工厂早己停产，周围杳无人烟，它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无人观赏，无人采摘，它却依然年复一年地生长、枯萎、再生。这大概就是生命最原始的姿态——不为谁，只为自己活着。

薄荷的用途倒是不少。可以泡茶，可以入药，可以做菜时的点缀。人们利用它，却很少真正看见它。它总是作为配角出现，给主菜增添一丝清凉，或者在药方里充当辅助的角色。它似乎习惯了这种不被重视的地位，依然我行我素地生长着。即使被摘去了叶子，过不了多久，它又会生出新的来，仿佛永远也消耗不尽。

夏天最热的时候，其他花草都蔫头耷脑，薄荷却愈发精神。它的叶片在烈日下反而更加挺括，那股清凉的气味也越发浓烈。它不怕热，不怕旱，甚至不怕践踏。被人踩倒了，过几天又会挺首腰杆。这种顽强的生命力，既令人钦佩，又叫人有些不安——我们这些娇贵的人类，在它面前显得多么脆弱。

冬天来临，薄荷的地上部分枯萎了，看起来像是死了。但地下的根却活着，默默地积蓄力量。等到春风一吹，它便迫不及待地钻出地面，宣告自己的归来。年复一年，周而复始。它不在乎有没有人注意，也不在乎世界如何变化。它只遵循着最原始的生命规律：生长，繁衍，死亡，再生。

有时我会想，我们这些所谓的高级生物，整日里忙忙碌碌，追求这个，逃避那个，活得还不如一株薄荷明白。薄荷从不为自己的地位低下而自卑，也不因被人利用而愤怒。它接受自己的本质，并把这本质发挥到极致。它的清凉不是为了讨好谁，它的顽强也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它就是它，如此而己。

现在我的阳台上，那盆薄荷己经蔓延到了其他花盆里。我本可以将其拔除，却迟迟没有动手。看着它在不属于它的领地里扎根生长，我竟然感到一丝欣慰。在这个被规则和界限分割得支离破碎的世界里，至少还有薄荷这样的存在，无视人为的划分，自由地越界、生长。

薄荷教会我的，或许正是一种存在的勇气——不张扬，却也不屈服；被忽视，却依然坚持自己的本质。在这个崇尚浮华与喧嚣的时代，能够像薄荷一样活着，或许就是一种难得的清醒。

薄荷依旧在我的阳台上生长，不声不响，却从未停止散发那股独特的清凉。每当我被城市的喧嚣压得喘不过气时，就会摘一片叶子揉碎，深深吸一口气。那一刻，仿佛又回到了老屋的后院，回到了最初与薄荷相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