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古琴

古琴这东西，如今是少见了。大约只在某些"雅集"上，或是什么"非遗"展览中，才得一见。琴身长而窄，七根弦紧绷其上，黑漆剥落处露出木纹，倒像是岁月故意为之的装饰。琴师们每每抚弄，便有一种沉郁顿挫的声音溢出，不甚响亮，却钻入人的骨髓里去。

我见过一位琴师，五十来岁，头发己经花白，手指却异常灵活。他弹琴时不看谱，也不看弦，眼睛半闭着，仿佛在与什么不可见的东西对话。琴声一起，西座便肃然。那声音初听不甚悦耳，倒像是老人在咳嗽，又像是枯枝在风中摩擦。但听久了，便觉出其中妙处——它不讨好耳朵，却首指人心。

琴之为物，自古便是文人雅士的玩物。孔子弦歌不辍，伯牙子期高山流水，这些故事人人都能道来。但古琴的妙处，正在于它不单是一件乐器，更是一种象征。文人用它来标榜自己的清高，官场失意者借它以示不与时俗同流，甚至有人将它悬于壁上，只作观赏，从不弹奏——琴在这时，己经异化为一种符号了。

我曾去过一位收藏家的宅邸。客厅正中便悬着一张古琴，据说是明代旧物，价值连城。主人得意洋洋地介绍它的来历，如何辗转流传，如何被名家收藏，最后又如何被他以高价购得。我问："可曾弹过？"他愕然，继而笑道："这等古物，哪敢轻易触碰！"那张琴便这样悬着，积了薄薄一层灰，成了一件彻头彻尾的摆设。

古琴的声音本就不大，在现今这嘈杂世界里，更是容易被淹没。电视、手机、汽车的声响，哪一个不比它嘹亮？但奇怪的是，愈是如此，愈有人要去寻那微弱琴音。音乐学院里开设古琴班，报名者竟也不少。学生们西装革履地来，却要学这古调，其中矛盾，颇堪玩味。

那位五十来岁的琴师告诉我，学琴最难的不是指法，而是"心法"。现代人手指灵活，记性好，几天就能弹个大概。但要弹出琴中的"韵"，非得十年八年不可。"韵是什么？"我问。他沉吟半晌，道："就是让琴自己说话。"这话玄之又玄，我当时不解，后来才渐渐明白。

琴音之所以动人，正因其不完美。钢丝弦取代丝弦后，音色更准了，却少了那种"涩"感。古人所谓"涩"，大约就是那种微微走调、略带沙哑的特质。现在的演奏家追求精准，一个音也不差，反失了古意。这倒像极了我们的生活——处处追求完美，却把生命本身的粗糙质感给磨平了。

那位琴师住在城郊一间小屋里，除了一张琴，几乎别无长物。有人出高价请他表演，他多半拒绝；却愿意免费教几个真心想学的孩子。他说："琴不是用来表演的，是给自己听的。"这话在当今社会，简首是一种叛逆。

古琴谱也很特别，不是五线谱，也不是简谱，而是一种叫做"减字谱"的东西。看上去像天书，记载的不是音高，而是指法。同一个谱，不同人弹出来迥然不同。琴师说："谱是死的，人是活的。"我想，这大概是中国艺术最精髓之处——在规矩中求自由，以有限表现无限。

今人弹古琴，总免不了要穿上汉服，点上沉香，营造一种"古意"。仿佛不如此，便配不上这古老的乐器。那位琴师却总是穿着旧衬衫，有时甚至趿拉着拖鞋。他说："琴在古人那里，不过是日常之物。何必把它供上神坛？"是啊，我们总是把传统神圣化，却忘了它们原本是活泼泼的生活的一部分。

古琴音量小，最适合在夜间弹奏。万籁俱寂时，轻轻一拨，声音便在空气中漾开，如同石子投入静水。琴师说他最喜欢在雨夜弹琴，雨声淅沥，琴声幽微，二者交融，别有意境。我想象那场景：一盏孤灯，半窗雨丝，琴音断续，该是怎样一种寂寞而又丰盈的况味。

如今"国学"复兴，古琴也跟着沾光。各种培训班如雨后春笋，速成班广告上写着"一个月学会《流水》"。琴师听说后，只是摇头："《流水》岂是一个月能学会的？"传统成了消费品，精髓却被稀释得所剩无几。人们要的是那个"形"，至于"神"，则无暇顾及。

古琴的衰落是必然的。它太不实用，太难学，太不适合这个快节奏的时代。但也正因如此，它的存在成了一种抵抗——抵抗喧嚣，抵抗浮躁，抵抗一切标准化和快餐化。那位琴师说："琴音小，所以你要静下心来听。"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静心"二字何其珍贵。

我曾问琴师，为什么坚持弹这没人听的乐器。他反问我："花开给谁看？"我语塞。他接着说："琴是为自己弹的。有知音固然好，没有也无妨。"这种态度，在这个追求点赞和流量的时代，简首是一种奢侈。

古琴不会消亡，但会越来越小众。它将成为一种文化活化石，被少数人固执地传承下去。这些人未必是隐士，可能就是普通的上班族，朝九晚五之余，拨弄几下琴弦，寻找片刻宁静。琴于他们，不是怀旧的装饰，而是一处精神避难所。

那位琴师最近收了个新学生，是个程序员，整天与代码打交道。他说敲键盘和弹琴有异曲同工之妙——都要讲究节奏和结构。我想，传统就是这样延续的，不是靠复古，而是靠重新诠释。古琴不再只是古人的琴，也可以成为现代人的琴。

琴师家的墙上挂着一幅字："琴者，禁也。"我问他何意。他说，古人认为琴能禁止邪念，修身养性。"现在呢？"我问。他笑而不答，只是轻轻拨动琴弦。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一室的喧嚣暂时退去。

古琴终究是一种声音的艺术，而所有声音都会消散在空气中。但就在它存在的片刻，能够触动听者的心弦，便完成了它的使命。那位程序员学生说，每次弹琴，都像在给大脑做一次"垃圾清理"。传统与现代，就这样在一个人的生命中达成了和解。

琴声远去，余韵犹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