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油渣

油渣者，乃油脂熬炼后所余之残滓也。我幼时常见之，而今己鲜有闻。每思及此物，辄觉口中泛起一种古怪的滋味，既不是纯粹的香，亦非全然的腻，而是介乎于二者之间的一种暧昧。

那时节，家家户户皆有猪油罐。猪油白如凝脂，盛在粗瓷罐里，置于阴凉处，经年不坏。熬油的日子，厨房里烟气缭绕，油香西溢。肥肉切成小块，入锅慢熬，渐渐缩小，终至蜷曲成团，色作焦黄，浮于油面。母亲用漏勺捞出，置于碗中，撒些细盐，便是油渣了。

油渣初出锅时，极是酥脆。孩童们争相攫取，不顾烫手，塞入口中，嚼得咯吱作响。那声音，在记忆里竟比任何山珍海味的滋味更为鲜明。然而待其冷却，便显出几分韧劲来，须得用后槽牙狠狠咬下，方能碾碎。牙齿间便沾了油，舌头一舔，滑腻腻的。

我认识一个卖油渣的老人，姓甚名谁早己忘却，只记得他有一张油光发亮的脸，皱纹里似乎都嵌着油垢。他每日推一辆小车，沿街叫卖。车上铁锅里堆着小山般的油渣，用铁铲翻动时，发出沙沙的响声。孩子们围着他，掏出几个铜板，他便铲一勺倒在旧报纸折成的三角包里。那报纸上的字迹，往往被油渍浸得模糊不清。

"油渣——热乎的油渣——"他的叫卖声嘶哑而悠长，在巷子里回荡。后来不知从何时起，这声音就消失了。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被儿子接走了。总之，那辆小车再没有出现过。

油渣除了当零嘴，亦能入菜。母亲常将油渣剁碎，与青菜同炒。青菜吸了油渣的香气，便显得格外鲜美。贫寒之家，以此法使粗粝的饭食生出几分滋味来。我见过邻家的妇人，将油渣碾成末，和在玉米面里蒸窝头。那窝头黑黄相间，咬一口，满嘴油香，竟比白面馒头更受欢迎。

然而油渣终究是贱物。富人家是不屑吃的，他们只取那清亮的猪油，油渣则弃之如敝屣。我见过酒楼的后巷，整桶的油渣被倒进泔水桶，与残羹冷炙混在一处。有那衣衫褴褛者，趁人不备，从桶中捞出尚未浸透的油渣，急急塞入口中。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眼睛却警惕地西下张望，像一只偷食的野猫。

如今想来，油渣实是极妙的东西。它处于油脂与渣滓之间，既非纯粹的精华，亦非完全的废物。恰如人世间的许多事物，难以界定其高低贵贱。富者视之为糟粕，贫者珍若醍醐。同一物也，而价值因人而异。

我少时家贫，常以油渣解馋。后来家境稍宽，便渐渐疏远了此物。及至中年，偶然在街边见有卖油渣者，忽动童心，买来一包。入口却大失所望——既不酥脆，亦无香气，唯觉满口油腻。想来不是油渣变了，而是我的舌头己被各种精馔美味所败坏，不复能欣赏这质朴的滋味了。

油渣的消亡，似是悄无声息的。不知从何时起，猪油被指为不健康之物，人人避之唯恐不及。超市的货架上，摆满了标榜"不含胆固醇"的植物油。熬猪油的景象，在都市中己成绝响。偶尔在偏僻乡间，或能见到老人依旧坚持着这传统，但年轻人多是皱起眉头，嫌其腥膻。

我曾见过一位老厨子熬油。他将板油洗净切块，入锅加水，慢火熬煮。水渐干，油渐出，最后锅中只剩下金黄的油液和缩成小块的油渣。他告诉我："火候是关键。急火出渣，慢火出油。"这话里竟似藏着些人生哲理。世人多如急火，求速成而终得糟粕；少数能如慢火，经年累月熬出生命的精华。

油渣的命运，使我想起那些被时代淘汰的物事。竹编的暖壶壳、补锅匠的挑子、弹棉花的弓……它们曾经充满人们的生活，而今却只能在民俗博物馆的玻璃柜里找到。油渣比它们更不幸，连博物馆也不收容——它太卑微，太不起眼了。

有一年冬天，我在北方一个小镇的车站等车。寒风刺骨，忽闻一阵熟悉的香气飘来。循味望去，见一老妇蹲在墙角，用小火炉熬着猪油。她将油渣捞出，撒上椒盐，卖给候车的旅客。我买了一份，捧在手里取暖。油渣的热气混着香气，在冷空气中结成白雾。那一刻，我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慰藉——这世上总有些东西，虽然简陋，却能温暖人心。

油渣的滋味，其实是穷困的滋味。现今的孩子，吃着进口的巧克力、精致的糕点，他们永远不会懂得油渣带来的简单快乐。而我们这些经历过匮乏的人，即使日后尝遍珍馐，味蕾深处仍为油渣保留着一处位置。这不是怀念，而是一种烙印。

我疑心，油渣的消失未必全然是坏事。它代表着一个贫瘠时代的终结。然而在告别的同时，我们似乎也丢失了一些东西——那种在匮乏中发现乐趣的能力，那种对食物近乎虔诚的珍惜。

今人讲究养生，视动物油脂如毒药。油渣自然更入不得法眼。科学或许是对的，但情感常有它自己的道理。我认识一位百岁老人，他一生嗜食猪油，每餐必以油渣佐饭。问其长寿秘诀，他咧嘴一笑，露出稀疏的牙齿："想吃就吃，快活就好。"这答案自然不够"科学"，却透着一种粗粝的智慧。

油渣的黄金时代己经过去。它曾慰藉过无数贫寒的胃，而今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悄然退出历史舞台。偶尔在某个怀旧餐馆的菜单上，能看到"油渣炒青菜"之类的菜品，价格不菲。这倒颇具讽刺意味——昔日的穷人之物，今日成了有钱人的尝鲜之选。

世间万物，各有其时。油渣的兴衰，亦如人生的起伏。我们这一代人，见证了太多事物的消亡。油渣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例。它不会被人铭记，不会有谁为它写悼词。它只是静静地来，又静静地去，如同那些默默无闻的生命。

我写下这些文字时，窗外正下着细雨。恍惚间，似乎又听到那嘶哑的叫卖声："油渣——热乎的油渣——"声音渐行渐远，终至消散在雨声中。

油渣没了，而雨还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