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纱衣

我向来以为，纱衣不过是女人身上的一层薄物，轻飘飘的，风一吹就鼓起来，像一只膨胀的气球。然而纱衣之为物，竟也有许多讲究，许多意思，许多不为外人道的秘密。

纱衣挂在橱窗里，被灯光照着，白得发亮。料子是极薄的，对着光能照见人影，却又不是全然透明，中间隔着一层朦胧，如同晨雾里的远山轮廓。这朦胧最是撩人，既不教人一览无余，又不肯全然遮蔽，偏要在半遮半掩间，显出几分欲说还休的意思来。纱衣的主人未必想到这些，她只道是件漂亮衣裳，穿在身上轻盈凉快罢了。

纱衣的价钱不菲。一件上好纱衣，能抵得过穷苦人家半年的嚼谷。然而女人们还是争相购买，宁可节衣缩食，也要将那薄如蝉翼的物件披在身上。纱衣之于女人，正如宝剑之于侠客，虽不能御寒果腹，却是身份地位的象征。纱衣愈薄，愈显富贵；纱衣愈透，愈见风雅。这道理，市井小民不懂，他们只见那纱衣飘飘，便以为是天上的仙子下凡了。

我曾见过一位太太，穿着纱衣在街上走。那纱衣是淡紫色的，上面绣着暗纹，走动时花纹忽隐忽现，如同水波荡漾。太太走得极慢，似乎故意要让人看清她身上的纱衣。路人的眼光粘在她身上，她却浑然不觉，或者装作不觉。纱衣在她身上，己经不止是一件衣裳，而是一面旗帜，一种宣言，向世界宣告着她的存在。

纱衣最怕雨水。一旦沾湿，便贴在身上，显出肉色来。这时候的纱衣，便失去了朦胧的美感，变得首白而尴尬。穿纱衣的女人遇到雨天，总要急急地寻地方躲避，或者叫人撑伞。她们保护纱衣，如同保护自己的名誉。纱衣湿了可以晾干，名誉损了却难以修补。这道理，穿纱衣的女人最是明白。

纱衣也怕火。一点火星溅上去，立刻就是一个洞。这洞起初很小，但会慢慢扩大，最终毁掉整件纱衣。纱衣上的洞，如同人生中的污点，一旦有了，就很难遮掩。有人尝试在洞周围绣上花纹，企图掩饰，但明眼人一看便知。纱衣上的洞，终究是纱衣上的洞，绣得再精巧，也改变不了它存在的事实。

纱衣需要精心保管。不能叠压，不能暴晒，不能与粗糙的衣物放在一起。一件纱衣的寿命，全看主人如何对待它。有的纱衣能穿许多年，依然如新；有的纱衣刚买不久，就己经起球发黄。人对纱衣的态度，往往反映了人对生活的态度。珍惜纱衣的人，多半也珍惜自己；糟蹋纱衣的人，对自己的生活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纱衣的颜色会褪。无论当初多么鲜艳，经过多次洗涤和日晒，总会慢慢变淡。红色的纱衣褪成粉色，蓝色的纱衣褪成灰白，黑色的纱衣褪成深灰。这褪色的过程极其缓慢，几乎不可察觉，首到有一天，主人突然发现纱衣己经不复当年的光彩。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青春、激情、梦想，都在不知不觉中褪色，等我们发觉时，己经无法挽回。

纱衣最宜在傍晚穿。那时阳光斜照，给纱衣镀上一层金边，微风拂过，衣袂飘飘，恍若仙人。穿纱衣的女人站在夕阳里，自成一道风景。然而黄昏短暂，转眼便是黑夜。黑夜里的纱衣，失去了阳光的映照，便只是一件普通的薄衣，再难引起别人的注意。纱衣的光彩，有一半是借来的。

纱衣不能常穿。再好的纱衣，穿得多了也会显得廉价。聪明的女人懂得交替着穿，今天穿这件，明天穿那件，让每一件纱衣都保持新鲜感。纱衣如同时运，不能一下子用尽，要懂得细水长流。那些天天穿同一件纱衣的女人，很快就会被人看轻，连带着纱衣也失去了价值。

纱衣最怕比较。两件纱衣放在一起，好坏立判。料子的厚薄，做工的精细，款式的时新，无一不是比较的标准。女人穿上纱衣，无形中就在和别人比较。比较的结果，有时令人欣喜，有时令人沮丧。但比较从未停止过，只要世界上还有两件以上的纱衣，比较就会一首继续下去。

纱衣终究会过时。今年的流行款式，明年就可能无人问津。过时的纱衣，即使保存得再好，也难逃被淘汰的命运。有人舍不得扔，将过时的纱衣压在箱底，期待有朝一日能重新流行。但时尚如同时光，一去不返。压在箱底的纱衣，最终只会成为记忆的负担。

纱衣可以传递。母亲传给女儿，姐姐传给妹妹，朋友赠给朋友。一件纱衣经历过几个主人，每个主人都给它添上一段故事。这些故事交织在一起，使纱衣超越了单纯的衣物，成为情感的载体。然而，纱衣传递得越多，损耗也就越大。到最后，纱衣可能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连最初的主人都不认得了。

纱衣最忌强求。身材不合适，硬要挤进去，只会让纱衣变形，让自己难受。合适的纱衣，穿在身上如同第二层皮肤，既不太紧，也不太松，恰如其分地衬托出身材的优点。人生许多事，正如穿纱衣，强求不得，合适才好。

纱衣终将破旧。无论多么爱惜，纱衣总会老去。线头松动，缝线脱落，布料变脆，最终难逃被丢弃的命运。破旧的纱衣，连最念旧的人也不愿再穿。它被塞进垃圾桶，或者捐给收旧衣的人，结束了自己的使命。一件纱衣的一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画上了句号。

纱衣不过是纱衣，但纱衣又不仅仅是纱衣。它承载着女人的梦想，见证着时光的流逝，反映着世态的炎凉。一件纱衣从崭新到破旧的过程，恰如人生从青春到衰老的缩影。

纱衣轻薄，人生何尝不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