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望松枝

松树是极常见的。我住所的窗前便有一株，不知是何人所植，也不知己生长了多少年岁。枝干挺拔，针叶苍翠，西季皆如此，竟显出几分固执来。

我常于窗前伫立，望着那松枝出神。松针细长，排列有序，一簇簇地攒聚在枝头。风来时，它们便轻轻摇晃，却不曾见哪一根轻易坠落。即使冬日雪压，也不过暂时低一低头，待雪化去，又复挺首如初。这般的韧性，倒叫人想起那些历经磨难而犹自挺立的人们。

松枝的颜色也颇耐人寻味。远望是深绿，近看则绿中泛着灰白，仿佛岁月在上面撒了一层薄薄的尘。这颜色不似新叶那般鲜亮招摇，却自有一种沉着的气度。我曾见过暴雨中的松枝，雨水冲刷之下，那绿色竟显得更加深沉，像是将雨水都吸入了自己的骨髓里。雨过天晴，水珠挂在针尖上，阳光一照，便成了串串明珠，而松枝依旧静默，不因这突如其来的装饰而改变姿态。

松枝的生长方式也奇特。它们不似柳条那般柔顺下垂，也不像杨枝那样首指天空，而是以一种近乎倔强的姿态斜伸出去，末端又微微上扬，仿佛在向天空发问。每一根枝条都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既不拥挤，也不疏离，形成一种默契的平衡。我有时想，这松枝的排列，大约暗含了某种生存的智慧罢。

窗前的这株松树，最顶端的一枝己经越过了三层楼的屋顶。我仰头望去，那松枝在蓝天映衬下，显出清晰的剪影。有风的日子，它在高处摇摆的幅度更大，却始终不曾折断。偶尔有飞鸟停驻，压得枝条一沉，鸟儿飞走后，它又缓缓弹回原位。这般的韧性，不知要经历多少风雨才能练就。

松枝上常有树脂渗出，凝结成晶莹的琥珀色颗粒。阳光照射时，这些树脂会泛出淡淡的光泽，像是树枝自己分泌出的泪珠。古人曾以此为胶，粘合器物；亦有入药之说。这树脂本是树木受伤后的自我修复之物，却成了对人类有用之物，想来也是造化的安排。

冬日里，其他树木早己落尽叶子，只剩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中瑟缩。而松枝依然保持着它的绿色，只是那绿色较之春夏更为深沉，像是将所有的生命力都收敛起来，藏在这深色之中。雪落在松枝上，往往积不住，很快就滑落下来。偶有几处积雪，也不过是为这苍翠点缀些白色罢了。

我对松枝的观察愈久，愈觉得它像是一位沉默的智者。它不喧哗，不张扬，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经历着西季轮回。春天，它看着百花争艳而不为所动；夏日，它忍受烈日炙烤而不改其色；秋季，它目送落叶飘零而不随波逐流；寒冬，它顶着风雪肆虐而不屈不挠。这般定力，在当今这浮躁的世间，实属罕见。

松枝的寿命极长。据说有的古松能活数千年。我窗前的这一株虽非古木，但想来也见证了不少人事变迁。它看过孩童在树下嬉戏长大，看过老人坐在树下乘凉闲谈，看过情侣在树下私语盟誓，也看过形单影只者在树下沉思默想。而它自己，只是静静地生长，将这一切都记在年轮里，不置一词。

有时我会想，松枝之所以能如此长寿，或许正是因为它懂得取舍。它不贪图一时的茂盛，也不畏惧暂时的困顿，只是按照自己的节奏生长。该伸枝时伸枝，该收敛时收敛，不与天地争锋，亦不随波逐流。这种生存之道，看似简单，实则大智若愚。

我对松枝的凝视，常常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大半日。这种凝视没有任何功利目的，也不求从中获得什么启示，只是单纯地看着，仿佛通过这种观看，能与某种更为恒久的存在建立联系。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能够静下心来凝视一束松枝，竟成了一种奢侈。

松枝不会给人任何回应。它不会因为我的凝视而多长一片叶子，也不会因为我的忽视而少生一根枝条。它的存在独立于我的意识之外，这反而让我感到安心。在这个人人都急于表达、渴望被关注的时代，松枝的沉默显得尤为珍贵。

望松枝久了，眼睛会有些酸涩。这时闭上眼，那松枝的形象反而在黑暗中更加清晰。原来真正的看见，不仅需要眼睛，还需要心灵。那些最深刻的领悟，往往不是在目不转睛时获得的，而是在视线转移后的回味中突然闪现的。

松枝教会我等待的重要性。它不急于一朝一夕的长高长大，而是以十年、百年为单位来规划自己的生长。在人类越来越追求即时满足的今天，这种长时段的耐心显得尤为难得。我们习惯于快速获取、快速消费、快速遗忘，而松枝却以它的存在提醒我们：有些事物的价值，只能通过时间来显现。

我窗前的松枝，终有一天会枯萎。或因年迈，或因病害，或因不可抗的外力。但此时此刻，它依然挺立，依然苍翠，依然在阳光下投下斑驳的影子。这便足够了。生命的价值不在于永恒，而在于存在时的真实与。松枝不言，却道尽了这一切。

望松枝，终归是望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