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老泥炉

老泥炉蹲在墙角，黑黢黢的，像个被遗忘的老兵。它那圆鼓鼓的肚子，曾经装过多少柴火，如今却空荡荡的，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灰，风一吹，便扬起一阵烟雾，呛得人咳嗽。

这泥炉是祖父在世时亲手垒的。乡下人，讲究实用，不尚花巧。祖父从河滩上挖来黏土，掺了稻草屑，又不知从哪里寻来几块碎瓦片，垫在炉底，说是可以透气。他粗糙的手掌拍打着泥坯，那动作，颇似妇人揉面，却又多了几分蛮力。泥炉成型后，祖父并不着急用它，而是让它阴干了三天，说是"让泥巴睡个够"。

我第一次见到这泥炉生火，是在一个寒冷的冬日。那年我六岁，随父母回乡过年。北风呼啸，刮得窗棂呜呜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外面哭。祖父蹲在泥炉前，用一把干草引火，火苗起初怯生生的，后来渐渐壮了胆子，舔舐着柴禾。火光映在祖父脸上，那些皱纹便活了起来，一跳一跳的，仿佛也在取暖。

"这炉子好啊，"祖父说，"比城里那些铁炉子强。铁炉子烧起来噼里啪啦响，这泥炉安静，火也温和。"

我那时尚小，不懂什么温和不温和，只觉得泥炉里窜出的火苗好看，便伸手去摸，结果被烫得哇哇大哭。祖父不慌不忙，从灶台上取来一块猪油，抹在我手指上。说来也怪，那灼痛感竟真的减轻了。

"泥炉的火看着温吞，其实内里刚烈，"祖父说，"就像有些人，表面和气，心里头主意正着呢。"

后来我常想，祖父这话，是不是在说自己。

泥炉最热闹的时候，是过年那几日。祖母围着它转，蒸年糕、炖猪肉、炸丸子，热气腾腾的，把窗户都蒙上了一层白雾。我和堂兄弟们就在这雾气里钻来钻去，像几条不安分的小鱼。泥炉不言不语，只是尽责地散发着热量，偶尔发出一两声"噼啪"，像是老人清嗓子的声音。

祖父去世那年，泥炉也跟着"病"了一场。连续几天的阴雨，让它的外壳出现了裂纹。父亲说要拆了重垒，母亲却不同意，说这是老人留下的东西，动了就不吉利。后来还是请了村里的王泥水匠来修补。王泥水匠六十多岁，手上青筋暴起，像几条蚯蚓在爬。他看了看泥炉，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倒出些粉末掺在泥里。

"这是老墙土，"他说，"有灵性的。"

修补后的泥炉确实比原先结实，但总让人觉得少了点什么。它依然能生火，依然能做饭，可那火苗不再像从前那样温顺，时而窜得老高，时而又奄奄一息，像个脾气古怪的老人。

再后来，乡下老屋翻新，装了煤气灶。泥炉被移到了墙角，渐渐被人遗忘。只有母亲偶尔还会用它熬中药，说泥炉火慢，药性出得来。每当这时，屋子里就会弥漫着一股苦涩的气味，和记忆中的香味混在一起，让人恍惚。

去年冬天特别冷，煤气管道冻住了，一家人不得不重新启用老泥炉。父亲劈了柴，我负责生火。多年不用的泥炉，第一把火竟出奇地顺利，火苗欢快地跳跃着，照亮了半间屋子。我们围坐在炉边，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像在上演一场皮影戏。

"还记得你爷爷吗？"父亲突然问。

我点点头。记忆中的祖父总是沉默寡言，喜欢蹲在泥炉边抽烟袋。那烟味很冲，我小时候总躲着走，现在却莫名怀念。

"他走的那天，特别嘱咐要看好这泥炉。"父亲用火钳拨了拨柴火，"他说，炉在，家就在。"

我望着泥炉出神。它的表面己经龟裂，像一张布满皱纹的脸。那些裂纹里积攒了多少烟灰，恐怕连它自己都记不清了。可它依然固执地站在那里，仿佛在等待什么，又仿佛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还存在。

夜深了，家人都去睡了。我独自守着泥炉，看火苗渐渐变小，最后化作几点火星，明明灭灭。屋外风声渐紧，偶尔传来树枝折断的脆响。泥炉余温尚在，我伸手摸了摸它的侧面，温热透过掌心传来，像是某种无声的安慰。

第二天，煤气通了，泥炉再次被冷落。我临走前，特意为它拍了张照片。透过镜头，我忽然发现泥炉的侧面有一个模糊的手印，那一定是祖父垒炉时留下的。这么多年，它一首在那里，只是我从未注意。

回城后，我时常想起那个老泥炉。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在空调暖气营造的恒温中，我怀念那种原始的温暖——不均匀的、带着烟味的、需要人照看的温暖。现代生活给了我们太多便利，却也让我们失去了与火首接对话的机会。我们不再需要守着火堆，不再懂得看火的脸色，自然也就少了围炉夜话的温情。

前几日接到父亲电话，说老屋要拆迁了。我脱口而出："那泥炉怎么办？"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带不走，"父亲说，"太重了。"

我想象着挖掘机的铁臂砸向老屋的场景，泥炉在重击下西分五裂，变回一堆毫无意义的泥土。它会在哪个垃圾场终结呢？抑或成为某段路基的一部分，默默承受车轮的碾压？

这世上，有些东西注定要消失，不管我们多么不舍。老泥炉如此，祖父如此，终有一天，我们亦如此。

唯有记忆，像那炉中的火星，虽微弱，却能在黑暗中闪烁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