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六月雪

六月里下雪，原是不常有的事。然而偏偏有之，便也只得记下。

我向来是不信这些异象的，以为不过是人们的谣传或是记错了时节。但今晨推开窗，竟见那白絮纷纷扬扬地洒下来，落在青绿的树叶上，积了薄薄一层。绿叶托着白雪，煞是好看，却也显出几分诡异来。

雪下得不大，却也不小。街上的行人皆驻足观望，有的掏出手机拍照，有的则面露忧色。一个卖早点的老头儿，推着他那辆油腻的小车，抬头望了望天，嘴里咕哝着什么，又低头继续赶路了。想来他是不在乎这六月雪的，横竖生意总要做。

我想起幼时读过的《窦娥冤》，那窦娥临刑前发下三桩誓愿，其一便是"六月飞雪"。如今这雪当真下了，却不知是为谁鸣冤。大约现世之人，冤屈比古时更多，老天爷也忙不过来了，只得胡乱下一场雪，算是敷衍了事。

雪落在城市的钢筋水泥上，很快便化了，变成一滩滩浊水。唯有公园里的草木上，还存着些白色。几个孩童欢天喜地地跑进去，伸手去抓那树上的雪，塞进嘴里尝。他们的母亲跟在后面，喊着"脏，别吃"，却也无济于事。孩童哪里管这些，只顾着尝那六月雪的滋味。

我踱进一家常去的茶馆。老板老陈正在擦桌子，见我进来，便招呼道："先生也来看稀奇？这天气，活久见啊。"

我点头坐下，要了壶龙井。茶馆里人不多，三两个老人坐在角落里，低声议论着这场雪。有人说这是不祥之兆，有人则说不过是气候异常罢了。老陈给我上茶时，压低声音道："听说城东李家的媳妇昨晚死了，难产。这孩子生下来就没了娘，这雪怕是为她下的。"

我默然。李家媳妇我是见过的，一个瘦弱的女子，常来茶馆给丈夫买茶叶。她总是低着头，说话声音极小，像是怕惊动了谁似的。上月见她时，肚子己经很大了，走起路来蹒跚，脸上却带着笑。不想今日竟闻此噩耗。

茶喝了一半，雪便停了。阳光从云层里透出来，照在那未及融化的雪上，亮得刺眼。我走出茶馆，信步向城东行去。横竖无事，不如去看看。

李家住在一条窄巷里，低矮的平房，门口己经挂起了白灯笼。几个邻居妇女在院子里帮忙，进进出出，脸上带着一种奇特的兴奋。死人的事，在平淡的日子里总算是件大事，足以让她们忙碌并议论一阵子了。

我站在巷口，没有进去。一个中年男子蹲在门坎上，双手抱头，想必是那丈夫。他肩膀抽动着，却无声息。旁边放着一个摇篮，里面躺着那个刚出生就失去母亲的孩子。孩子出奇地安静，不哭不闹，只是睁着眼睛望着天空，那里刚刚下过一场六月的雪。

回程时，我绕道去了城西的医院。医院总是忙碌的，生与死在这里交替上演，人们早己习以为常。产科室外的长椅上坐着几个等待的家属，表情各异。一个年轻男子来回踱步，不时望向产房的门；一对老夫妇并肩坐着，老太太手里捻着佛珠，嘴里念念有词。

我想起李家媳妇，若是早来一日，或能得救也未可知。然而生死之事，谁又说得准呢？医生不是神仙，药石有时而穷。那新生儿将来长大，问起母亲，不知会得到怎样的回答。或许父亲会说："你出生那日，六月里下了雪。"

傍晚时分，天空又阴沉下来。我在书桌前写字，忽听得窗外又有了窸窣之声。推窗一看，竟又是雪。这次下得比早晨更大，雪花如鹅毛般纷纷扬扬。街灯亮起来，照着那飞舞的雪片，恍如梦境。

电话铃响，是老陈。"先生可看见了？又下雪了！这真是奇了怪了。"他的声音里混杂着惊诧与一丝恐惧。

我应了几句，挂断电话。雪越下越大，己经在地上积了一层。这景象实在诡异，六月天气，人们本该穿着单衣摇扇乘凉，此刻却见白雪覆盖了初夏的绿意。

夜深了，雪仍在下。我躺在床上，听着雪落的声音，想起白日里见过的那个新生儿。他的人生刚开始，就背负了一场六月雪的记忆。将来他或许会读到《窦娥冤》，明白六月飞雪的含义。那时他会作何感想？会觉得自己的人生从一开始就被诅咒了吗？

又或者，这场雪与他全无干系，不过是气候异常的一个偶然现象。人们总喜欢将自然现象与人事联系起来，赋予其特殊意义，不过是为了在这冷漠的宇宙中寻找一丝慰藉罢了。

次日清晨，雪终于停了。阳光普照，积雪迅速消融，化作无数细流渗入地下。到了中午，除了背阴处还有些许残雪外，几乎看不出下过雪的痕迹。人们的话题也从这场奇雪转向了其他琐事。李家媳妇的死，成了巷议中的一段过往，再过些时日，便无人提起了。

我去了趟图书馆，查阅本地的地方志。历史上确有六月飞雪的记载，不过寥寥数次，每次都伴随着重大灾变或社会动荡。最近的记录是在七十年前，随后便是战乱与饥荒。馆里的老管理员见我翻看这些，摇头叹道："这些记载未必可信，古人见识有限，常将不相干的事牵扯在一起。"

或许他是对的。我们总是试图从混乱中寻找规律，从偶然中寻找必然，好让这世界显得不那么随机和残酷。一场六月雪，可以是一个气候现象，也可以是一个隐喻，全看观者如何解读。

傍晚路过李家那条巷子，白灯笼己经撤了。几个孩童在巷子里追逐嬉戏，其中一个大些的孩子嚷道："昨天下的雪，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见呢！"

另一个孩子接话："我奶奶说，这是老天爷在洗地。"

"瞎说，"第三个孩子反驳，"是空调外机吹出来的！"

他们争执着跑远了。我站在巷口，看见李家的门开着，那丈夫正抱着孩子在门口晒太阳。孩子裹在襁褓里，只露出一张小脸，在夕阳下显得格外红润。男子神情平静，低头对孩子说着什么。或许是在讲述那场转瞬即逝的六月雪，或许是在讲述那个孩子永远无法记住的母亲。

雪化了，痕迹消失了，生活继续向前。异常的天气会被记录在年鉴里，成为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那些与之相关的悲欢离合，终将湮没在时间的长河中，如同那场六月的雪，存在过，又仿佛从未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