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沼泽野人

我见过那沼泽野人，在城东三十里的芦苇荡中。那里水草丰茂，蚊蚋成群，白日里也阴森森的，颇不适宜常人居住。然而那野人竟自得其乐，居于此间己有十余年了。

初闻其名，是在一个茶肆里。几个闲汉围坐，唾星西溅地议论着。"那厮浑身长毛，眼如铜铃，见人就吼，活脱脱一个畜生！"一个酒糟鼻的汉子如是说。"哪里，我上月去割芦苇，分明见他蹲在水边吃生鱼，连鳞都不刮，牙齿白森森的，好不骇人！"另一个接茬道。众人便哄笑起来，仿佛在谈论某种稀奇的动物而非同类。

我向来对这些市井传闻存疑，便决意亲往一探。择了一个晴朗的午后，租了条小船，独自划向那片被阳光蒸腾出氤氲水汽的沼泽。

芦苇高过人头，船行其间，如入迷宫。水面上浮着枯枝败叶，间或有鱼跃起，溅起的水花惊飞了栖息的水鸟。划了约莫半个时辰，忽见前方水洼处有物蠕动——那便是野人了。

他正俯身在水边摸索着什么，背对着我，浑身赤裸，只腰间胡乱缠着几块破布。皮肤黝黑，沾满泥浆，头发蓬乱如鸦巢，确实与常人不同。我停船观望，他似有所觉，猛地回头，两眼在蓬发间闪烁如兽。

"喂！"我试着招呼。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迅速退入芦苇丛中，动作敏捷得惊人。我划船靠近他消失的地方，只见泥地上印着几个赤足的脚印，旁边散落着几个蛤蜊壳，显是他刚才在采集的食物。

此后我又去了几次，渐渐摸清了他的行踪。他每日清晨出来觅食，午间在芦苇深处休息，傍晚再次活动。食物无非是鱼虾蛤蜊，偶尔也见他挖些植物的根茎。我试着留下一些食物——先是远远地抛过去，后来放在显眼处。他起初避之不及，后来也敢取了，只是见我仍躲。

约莫两个月后，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我终于得以近观他的面容。那日他蜷缩在一处稍高的土墩上，瑟瑟发抖。我冒雨划船靠近，他竟没有逃走，只是用警惕的目光盯着我。雨水冲刷下，我看清了他的脸——并非传闻中的狰狞模样，只是久经风霜，皱纹深刻如刀刻，眼神浑浊却透着一种奇异的清明。

"冷么？"我递过一件带来的旧衣。

他盯着衣服，又盯着我，忽然开口了，声音嘶哑如磨砂："你……不是来抓我的？"

这一问倒教我愕然。原来他会说话，而且思路清晰。后来我才知道，他非但不是天生的野人，还曾是个读书人。

他姓陈，名己不愿提。十年前因一场冤狱，家破人亡，唯他一人逃脱，躲入这沼泽中。"起初只想暂避风头，"他嚼着我带给他的干粮，话语渐渐流畅，"后来发现外面的人比沼泽里的毒蛇还可怕，索性不出了。"

我问他以何为生。他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出奇完好的白牙："鱼虾管够，芦苇根也能吃。夏天采菱角，冬天挖藕。比街上的乞丐吃得还饱些。"说着他拨开头发，让我看他耳后的一道疤，"这是去年被野猪撞的，自己会好。"

他的草棚隐蔽在芦苇深处，以树枝为架，苇叶为顶，虽简陋却干燥。角落里堆着各种"家当"：磨尖的骨针，编织的草绳，晒干的鱼，还有几本泡烂的书。"早先带的，"他见我看那些书，语气忽然低沉，"现在也认不得几个字了。"

最令我惊异的是他在棚外空地上用泥捏的小像，虽粗糙却能辨出人形。"闷时做的，"他有些羞赧，"想我老娘的样子。"

我带了些旧衣和食物给他，他推辞不过才收下。有次我提议帮他申诉冤情，他竟大笑起来，笑声在芦苇荡中惊起一群水鸟。"十年了！谁还记得？就算记得，我这般模样出堂，不被打作疯子才怪！"

入秋后，沼泽里蚊虫少了，视野也开阔些。我最后一次见他时，他正站在齐腰深的水中叉鱼，动作精准如演练过千百次。阳光透过云层照在他身上，那瞬间他仿佛与沼泽融为一体，成了这荒芜之地自然生出的精灵。

"冬天怎么办？"我问他。

"囤够吃的，再絮个厚草窝。"他抹了把脸上的水，"比你们屋里暖和。"

后来我因事离城，半年后回来再访沼泽，却不见他的踪影。问附近村民，说去年冬天天寒地冻，有人在冰层下发现一具尸体，形貌像是那野人，草草埋了。

"早该死了，"酒肆里那酒糟鼻汉子听说后评论道，"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众人附和，话题很快转到新近的赌局上。

我独自划船到那片沼泽。春水初涨，芦苇新绿，一切都焕发着生机。他的草棚己坍塌，泥像融化归土，唯有几个蛤蜊壳半埋在泥中，证明曾有人在此生活过。

水鸟掠过水面，发出刺耳的鸣叫。我想起他说的"外面的人比毒蛇还可怕"，忽觉这沼泽虽然险恶，到底容他活了十年；而那光鲜亮丽的城池，却是一日也不曾宽容于他。

人们常说野人可怖，却不知最可怖的，乃是逼人为野人的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