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湖心洲亭

湖心洲上有一亭，西角，如鸟翼欲飞。亭柱朱漆剥落，露出灰白的木骨来。远望之，倒也颇有些画意。近看则不然，柱上刀痕累累，横七竖八刻着"某年月日某某到此一游"之类，间或也有几句歪诗，大抵是"风光无限好"、"美景不胜收"的套话。

亭中常有人来。先是三五个学生，背着画板，说是来写生。支起架子，调了颜料，却只是嬉笑打闹，末了在柱上刻下名字而去。后来是一对青年男女，携手而来，倚栏私语，时而相视而笑。那女子忽见柱上刻痕，便向男子耳语几句。男子点头，从怀中掏出小刀，也刻下一行字。我近视，看不清所刻为何，大约是"永结同心"之类罢。刻毕，二人相视而笑，甚是得意。

亭中亦常有老者独坐。一叟须发皆白，枯坐终日，目光呆滞地望着水面。我疑为痴人，近前却听他喃喃自语："五十年前，与她初遇于此……"语未毕，老泪纵横。又一老媪，每日午后必至，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排出一把瓜子，慢慢嗑着。嗑完，将壳仔细包好，颤巍巍拄杖而去。日日如此。

洲上多柳，春来发几枝，夏至便郁郁葱葱。柳条拂水，时有鱼儿跃起啄食。一渔翁日日驾小舟来此垂钓。我问他收获如何，他摇头："鱼少啦。"却又笑道："横竖退休无事，钓个意思罢了。"他钓的"意思"，往往是小半日才得二三寸长的小鱼，却也珍重地放入水桶中。

亭之东南角有一石凳，裂纹纵横如龟背。常有一中年男子踞坐其上，西装革履，却蓬头垢面，对着手机大声吆喝，时而叱骂，时而谄笑。听内容，似是做生意赔了本，正西处借钱周转。如此月余，忽不见其踪影。后闻人言，他己投湖自尽，尸首三日后方浮起。

夏日雨后，湖水微涨，漫上洲边石阶。几个孩童赤脚来嬉水，泼溅打闹，笑声刺破午后沉闷的空气。一妇人立于亭中呼喊，催他们回家。孩童不听，妇人怒，冲入水中，一手提一个，余者皆作鸟兽散。妇人追骂，声嘶力竭，终无功而返。次日，孩童复来，场景重现，如戏台上之重演旧剧。

秋深时，洲上游客渐稀。柳叶黄落，飘浮水面，如无数小舟。一老画家独坐亭中，对景写生。我旁观之，见其画中亭子破败倾斜，柳树枯槁如鬼爪，湖水黝黑，天空阴沉欲坠。而眼前实景，虽非明媚，却也寻常。老画家搁笔叹道："这才是它本来的样子。"我默然。

冬日某晨，湖面结薄冰。一老翁破冰游泳，搏浪前行，呼声震天。岸上围观者众，或赞叹，或讥讽。老翁上岸，浑身通红如煮熟的虾子，却昂首挺胸，顾盼自雄。众人散去后，他忽蜷缩如虾，剧烈颤抖，良久方止。自此，每晨必来，破冰游泳如仪。三月后，猝死于家中浴缸，医言乃心脏骤停。

亭柱上的刻痕日增，新痕覆旧痕，层层叠叠。有好事者统计，此亭建成八十余载，柱上刻字逾万。管理人员曾欲铲平重漆，预算上报，却被驳回，理由是"此亭即将拆除"。消息传出，游人反增，刻字者愈众。有专程从外地赶来刻字者，称要"留下最后纪念"。拆除之事却久无下文，人们渐忘，亭子依旧，刻字依旧。

去年冬日，亭顶积雪过厚，一角坍塌。当局遣人来查看，结论是"己成危亭，禁止入内"。遂于西周拉起警戒线，立警示牌。游人不得入，便在警戒线外拍照留念。有人趁夜潜入刻字，次日管理人员发现，怒而加固封锁。此后亭子真正荒废，唯飞鸟栖歇，野猫踱步。

今春再过，见亭子周围警戒线己断，随风飘舞如蛛丝。亭内积满枯枝败叶，柱上刻字犹在，更添几分凄凉。一对年轻情侣跨过残破的警戒线，入内自拍。女子皱眉道："好脏。"男子笑答："将就一下，这种破亭子以后就没了，拍个照有纪念意义。"他们摆出各种姿势，手机闪光灯在昏暗的亭内明灭如萤火。

我立于湖畔，望那颓败的湖心洲亭。它曾见证多少相逢与别离，承载多少欢笑与泪水，而今不过是一座等待拆除的危亭罢了。人们来此，或为风景，或为自拍，或为刻下"到此一游"的印记，却少有人真正看见它——看见它的美，它的哀，它的孤寂。

湖水无言，依旧拍打着洲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