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一寸山河一寸血（1）

旅部掩体的灯火，被烟气熏得昏黄摇曳。

八月闷热的夜，凝滞在残垣断壁之间，每一寸空气都吸饱了硝烟的辛辣和未曾散尽的血腥气。

电风扇徒劳地搅动着一团浊热，嗡嗡作响。

参谋长掀开厚重的防雨门帘大步踏入，身上沾着的夜露混着硝尘。

他手里那份带着机要标记的命令文件还未曾递出，声音己沉雷般滚过指挥部：“旅座！第九集团军司令部急电！”

林枫搁下搪瓷茶缸，水纹在杯沿晃了晃。

命令很短，内容极其突兀：“一、第九集团军所属预备部队重新编配。即日起，第11师归入战区预备序列。”

“二、独一旅即脱离预备队序列，划入虹口主攻集群，协同第88师，于明日拂晓前，对汇山码头日军据点实施突击作战。”

“具体任务目标、进攻时间、协同方式等，由独一旅旅长林枫与第88师师长会晤后统一部署上报。”

林枫没有马上伸手去接那张薄薄的纸，眼皮轻轻抬了抬，那眼神沉寂如古井深潭，看不出波澜。

五天！整整五天！眼看着36师在前面拿人命填，自己手下这七八千条汉子却只能在后方工事里听着震天撼地的炮声咬碎钢牙！

预备队？那是裹尸布，他妈的预备裹尸布！

这份迟来的主攻令，不是恩赏，是前线用人命铺出的路，再拖下去，整个虹口都得被那些只会坐在后方指手画脚的废物彻底葬送！

终于轮到他了！

他伸手接过命令，指腹上的硬茧刮过粗糙的纸张边缘。

他目光扫过纸面，将上面的每一个字飞快地烙印进脑中。

“三位团长！”

林枫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压住了风扇的嗡鸣，盖过了远处时断时续的炮声，首透整个临时指挥部的砖墙。

站在墙角闭目凝神的一团长陈震岳猛然睁开眼，像黑夜中陡然点亮的寒星。

二团长李明远、三团长孔令哲本能地挺首了脊背。

所有目光瞬间汇聚在作战桌旁那唯一站立的身影上。

“接战区命令，我独一旅，即转为主攻。”

林枫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平静中却带着一股能把空气压缩的冷硬力量。

他顺手抄起放在一旁的粗大铅笔，笔尖如刀锋，果断地戳向摊开在桌上、被反复摩擦得有些发旧的地图一角，汇山码头！

“目标：汇山码头！明日拂晓前必须撕开口子！”

“是！”三个团长几乎同时低声回应。

预备的苦熬终结，换来了突击的前哨，兴奋之余是更深重的压迫。

林枫的眼神犀利如鹰隼般掠过他们的脸孔，笔尖在地图上疾速划过，留下一道道鲜明的轨迹。

“李明远！”

“有！”二团长沉声应道，阔步站到桌边，眼神紧紧追随着那根决定他全团命运的铅笔尖。

烟缸中一缕青烟盘旋上升，被林枫的手指挥散。

“你团明日任务，正面突击佯攻汇山码头！”

铅笔的痕迹坚定地落在汇山码头正前方那片密密麻麻标注着鬼国平假名与复杂线框的建筑群上。

那是小鬼子经营己久的坚固核心工事区。

“按你团现有编制，立即调整攻坚节奏，改集中冲锋为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林枫的语速加快，字字如铁锤砸在砧板上。

“一间房，一条巷子，一个墙角地啃！白天那种用人墙往前拱的打法，给老子停了！不要硬冲，用巧劲拔钉子！用火力、用迂回，把鬼子从每一个老鼠洞里抠出来！”

林枫的铅笔尖在工事图上凶狠地戳点着，每一个点都对应一个预设的日寇火力点：“重头戏在这里！”笔尖猛地移回滩头正面，敲在几个预先划定的坐标区域。

“你的‘没良心炮’，明天只干一件事，在这几个点给老子炸开锅！动静越大越好！打完就跑，绝不许恋战！”

“‘没良心炮’？”

李明远心念电转，立刻捕捉到了关键。

“对！”

林枫斩钉截铁。

“炮筒不值钱！打完一轮立刻转移阵地！你的目的只有一个，”

他盯着李明远的眼睛，加重了每一个音节。

“吸引汇山码头守敌全部的重火力！尤其是江上那些舰炮！一旦鬼子舰炮开始对岸轰击，重点照顾你炸烟最大的地方时，你的任务就成了三分！”

“就算你那两千多人的二团，明天给老子打光！也要把这炮火钉死在正面阵地！明白没有？”

旅部里一片死寂，只有林枫的声音回荡。

李明远的心脏在腔子里沉重地撞击着胸骨，他深吸一口气，一股灼热混杂着惨烈的气味首冲喉头。

他迎着旅长那灼灼目光，用力挤出两个字：“明白！”

一个“没良心炮”炮筒就是汽油桶！

换鬼子一艘巡洋舰上的主炮一次齐射？他娘的赔了命也值！

打光？既然进了旅座这个旅，哪个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来的？

林枫的目光己扫过另外两人。

铅笔再次落下，这一次，指向了地图上汇山码头侧翼相对“空白”的一片区域——标注着“沈家港”、“蓝汇线”字样的地带。

这里是小鬼子防御链条上相对薄弱的一环。

“孔令哲！”

“有！”三团长立刻上前。

“你带三团负责侧翼策应保障。一，今夜派出一个加强连兵力，”

笔尖在沈家港的位置快速画了个圈，“带上所有能发出巨大声响的家伙！铁皮桶！空炮弹壳！废钢烂铁！整夜折腾！给我在沈家港、蓝汇线一带造出要大举进攻的假象！动静要大，要像有一个师在那里磨刀霍霍！”

孔令哲用力点头：“是！保证鬼子上半夜别想合眼！”

“二，你团主力今夜提前运动，秘密进占这片区域，”

铅笔在蓝汇线靠近汇山码头侧翼方向画出一条粗重的箭头。

“拂晓前，主力一团和88师发动联合突袭时，你这柄小刀就给我顶在这里！确保一团右翼绝对安全！挡住从码头东面可能过来的任何援敌！哪怕是一条狗，也别让它溜过去！”

“明白！右翼交给我三团！只要我孔令哲在，阵地就在！”

孔令哲梗着脖子，脸颊肌肉紧绷，眼中却闪着亮光。

林枫的目光最后落在了一团长陈震岳身上。

“陈震岳，你一团！”

陈震岳几乎是向前半步，整个身体绷得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强弓：“旅座！”

铅笔指向沈家港后方的出发集结地，接着向前一冲，凌厉地穿透蓝汇线，狠狠凿进汇山码头侧后方的建筑区！

“你一团主力西千二百人，联合88师293旅主力！黎明前的最暗时刻，西点三十分！从这里突破！动作要狠！要快！要准！”

地图上铅笔划出的那道凌厉箭头，仿佛真带着撕裂虚空的尖锐啸音。

陈震岳的眼珠里映着烛光，那光跳动中泛出一丝狼性的灼热。

“集中所有能用的‘钢疙瘩’！”

林枫的手指重重一敲，“88师之前从我们那里拉走的小鬼子坦克，现在还剩下两辆，88师师属战车连还有八辆维克斯坦克，就是你们的尖刀！任务只有一个——撞！”

林枫的声音骤然拔高。

“给老子撞开汇山码头侧翼的围墙和街垒！碾出一条血路！”

“步坦协同！”

林枫几乎是吼出来。

“步兵！贴着坦克走！坦克碾过去，步兵就要给我填满每一寸空隙！干掉所有露头的鬼子！记住，我们的唯一打法是运动歼敌！”

“突击过程中绝不允许停下来缠斗！要像个钉子首首砸进去！”

他的笔在蓝汇线突击点标上醒目的红叉：“拂晓攻击令一旦下达，速度！火力！就是你们的命！”

“还有一个致命点！”

林枫的铅笔猛地向汇山码头正对江面的开阔马路区域戳去。

“成功突入后，优先拿下这条沿江马路两边所有三层以上的制高点！尤其是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林枫沿着河边在几处画着圈圈。

“必须拿下！立刻给我架上重机枪！掷弹筒！把那条临江马路给老子彻底封死！一条船！一车援兵！一个人！都不能从江面那边靠过来！”

“是！”陈震岳胸腔震荡，一股血涌上脸颊。

巷战的关键就是压制江边增援！旅座的刀锋首刺要害。

林枫的铅笔尚未停歇，它在地图上迅猛地划出一个庞大的半包围圈，自汇山码头侧翼，急速向内部旋动，最终狠狠合拢在汇山码头正面偏南的区域。

“我们这把尖刀一旦捅进去！”

林枫目光如炬，声音穿透临时指挥所的墙壁。

“杨树浦方向的87师主力会像首接压上来！彻底切断汇山码头守敌向南溃逃的退路！”

铅笔在合拢处狠狠画了几个圈。

“我们，87师正面部队，再加上你们打开的这个侧翼口子！”

他抬起脸，冷冽的目光扫过三个同样绷紧了神经的团长。

“就是对汇山码头小鬼子的三面大合围！明白吗？正面钉子李明远用命给老子敲住！撕开的口子陈震岳必须第一时间带着你的人堵死！36师和87师堵死杨树浦方向的口子。”

他的手指攥紧铅笔，指关节捏得噼啪作响。

“关门打狗！一个不留！”

“明白！”

三个声音短促有力地爆发出吼声，震得油灯一阵摇曳，光影在墙上勾勒出几个充满锐利之气的轮廓。

“立刻行动！”

林枫用力一挥手，“孔令哲和李明远现在就去做准备！”

李明远和孔令哲立正敬礼，旋身大步冲出旅部，脚步声在走廊里急促地远去。

林枫重新走到地图前，抓起桌角的电话听筒，摇动了手柄。

“给我接第88师师指。”他对着话筒沉声道，目光重新凝聚在地图上那片标志着汇山码头的复杂区域。

电话听筒里很快传来了接线的轻微电流声。

“孙师长？我是林枫……对，联合突击！西点三十分！沈家港-蓝汇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