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无声的疑虑

苏瑶和阿银如同夜雾般从海琉房间消失。清晨熹微的光线透过厚重的丝绒窗帘缝隙，在地板上切割出一道冰冷的金线。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和海盐清冽剂的味道（苏瑶带来的特制药物的后调），混杂着海琉身上那经过强力束缚后依旧无法完全抑制的、一丝丝沁出的，如同深海珍珠刚被剥开时那种微腥而清透的独特气息——被更多的古龙水气味强势覆盖着。

海琉站在穿衣镜前。镜子里是一张苍白、眉眼间带着挥之不去倦意的“少年”脸庞。黑色的高领薄毛衣严丝合缝地包裹住颈部，喉结处新添的一抹极淡的（被特殊遮瑕膏巧妙修饰过的）青紫勒痕，被高领遮去大半。那件改良过的、更加强力的新型束胸衣如同第二层骨骼，将她的胸腔严密地锁死在一片紧致的平坦里，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闷塞的钝痛，但确实将身体内部的“惊涛”暂时镇压。喉箍变声器被调整到极致隐匿模式，冰冷地贴在咽喉深处，成了她发声的枷锁。

她闭上眼，努力回想着苏瑶临别前塞给她的那本黄暴漫画里扯着嗓子吼的“横膈膜发力法”图解，试着深深吸气——胸腔被束缚得几乎无法扩张，只有小腹微微起伏。感觉像是被活埋了一半。

早餐时间。

陆沉舟己经坐在长餐桌的主位。他穿着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的深灰西装，翻看着手中的平板，屏幕上跳动着冷硬的数据图表。晨曦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淡金，却驱不散他眉宇间沉淀的冷漠。

海琉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动作比平时更慢一点，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僵硬，努力控制着身体核心的平衡——新束胸衣的束缚让她上半身的每一个自然弧度都可能成为破绽。她的指尖搭在冰凉的白瓷杯边缘，感受着那份凉意压下喉间的异物感。

福伯无声地上前，为陆沉舟倒上黑咖啡，为海琉面前的空杯注入温热的牛奶。

陆沉舟抬起眼。

目光穿透平板屏幕的上沿，落在海琉身上。那审视的目光，如同精密的扫描仪，不疾不徐，带着穿透一切的冰寒。从上到下，从低垂的眼睫到握着杯子的手指。

海琉的心脏在束胸衣的束缚下沉重地跳动。她端起牛奶杯，送到唇边，小口啜饮。冰凉粘稠的液体滑过喉咙时，变声器喉箍微微震动，发出只有她能感知的、极其细微的电流声。她的声音必须控制在一个稳定的、温吞的、属于男性的音域内。

“昨晚，”陆沉舟放下平板，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餐厅里响起，打破了刻意维持的沉默，“睡得好么？”

他的目光锁定着海琉的眼睛，不容许丝毫回避。

“还…还行。”海琉开口，声音借助喉箍变声器发出，是她努力练习过的那种带着一丝沙哑的少年音，“就是…可能有点感冒了。”她试图用拳头抵着嘴唇，压抑一声微弱的咳嗽——借此掩饰喉咙被变声器箍住的不适感，以及因束缚衣挤压导致呼吸不畅带来的、真实的窒息感。这咳嗽让原本平稳的男声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高频的波动，像是老旧的收音机信号不稳瞬间的尖音。

陆沉舟的眉头几不可查地微微一蹙。那蹙起的弧度极其细微，却如同冷针扎入海琉紧绷的神经。

不是“感冒”。

他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一点异常的声音颤抖。这声音的细微变化，与几天前他递香槟时那种几乎突破伪装的嘶哑截然不同，更像是一种…刻意练习后的、尚不娴熟的模仿？或者是一种…生理结构改变带来的不稳定？

他的目光滑过海琉被高领完全包裹的颈部，在喉结的位置稍作停留。昨夜灯光昏昧，他似乎并未留意太多。但此刻，在清晰的晨光下，他似乎感觉…那里隐藏在高领布料下的阴影轮廓，似乎与记忆中的比例有了极其细微的偏差？错觉吗？还是……真的在变化？因为“长大”？

陆沉舟端起咖啡杯，修长的手指着杯壁，那深浓的液体映不出他眼底翻涌的思绪。他沉默地喝了一口。苦味在舌尖蔓延。

一顿食不知味的早餐在窒息般的沉默中接近尾声。海琉几乎是用尽意志力才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和“正常”的进食节奏。

“待会儿去书房。”陆沉舟用餐巾拭了拭嘴角，起身。动作带着他一贯的优雅和不容置疑。他率先走向通往二楼书房的旋梯。

海琉立刻起身跟上。

新束胸衣如同刚硬的铠甲，强行收束着她的曲线，也锁死了她脊柱的柔韧度。她跟在陆沉舟身后，努力想迈出与过去几个月毫无二致的步子——那种带着点“怯懦养子”特有的、微微含胸、步伐不够稳健但也不至于摇摆的姿态。

但身体的禁锢感比她想象中更强烈。下楼梯时，需要更小心地控制重心，步幅稍有不慎，被束缚的肋骨下方便传来一阵闷痛，腰胯的动作也因核心被束缚而略显迟滞。落在陆沉舟这样洞察力入微的人眼中，她走路的背影便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潜藏别扭的“板正感”？仿佛脊柱被钉上了一块无形的板子，原本属于年轻男子的那点尚未完全成型的、可能会有点随性的晃动和弧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僵首的刻意？

陆沉舟走在前面，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宽厚的背影像一堵移动的山。但海琉能“感觉”到——如同被针刺穿皮肤般的清晰——他那强大而敏锐的气场，如同无形的后视雷达，精准地捕捉到了她步伐中每一丝不同寻常的滞涩和僵硬。她甚至能想象出他微微眯起眼睛，冰冷审视的锐利目光。

她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束胸衣内部的布料变得湿冷粘腻，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另一种意义上的窒息。

好在距离并不远。

海琉跟在陆沉舟身后踏入书房，如同逃过一劫的囚徒，下意识地想往自己熟悉的、靠窗的、能最大限度躲避首视的单人沙发方向走。但就在她侧身想要绕过巨大的红木书桌边缘时——

“等等。”陆沉舟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

海琉浑身一僵，脚步钉在原地。陆沉舟不知何时己经停下，正背对着巨大的落地窗，逆着光，身影显得格外高大逼人。他并未完全面对她，只是侧着头，目光落在书桌角一个厚重的、刚被福伯擦拭过、边角磨损的硬壳旧金融年鉴上。

阳光穿过他身侧，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将海琉也笼罩其中一部分。

“书架顶层，”陆沉舟的声音平缓，听不出情绪，“左数第七格，里面应该有一份七年前的环亚金融峰会的内部纪要蓝本。去拿下来给我。”他并未回头，目光仿佛依旧定格在那本年鉴上，手指随意地拨弄着桌上一个冰凉的黄铜镇纸。

海琉的心猛地一沉。

那个位置！非常高！需要踮起脚尖，甚至要稍微伸开手臂去够！

对于现在的她而言，这意味着需要舒展躯干，极大可能暴露胸部轮廓被强力束缚后依然存在的、不符合“少年”的微妙弧度！而且，在她用力伸展身体时，那种源自内部构造改变的僵硬和不适感会更加明显！

这是一个试探。

绝对是一个试探！不动声色，却精准地刺向她此刻最脆弱的伪装环节！

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喉咙里的变声器喉箍似乎在隐隐发烫。她能感觉到陆沉舟侧影传来的、如同实质般的压迫感和审视。他明明没有看她，却仿佛己将她的每一个细胞都置于放大镜下！

“好…好的。”她强迫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喉箍忠实地输出男声），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一点点因紧张和不适产生的微沙。

她缓缓走向高高的书架。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苏瑶“横膈膜呼吸法”的鬼扯图解，同时调动全身的力量去控制身体的姿态——含胸，但又不至于过分佝偻引人怀疑；尽量保持肩膀打开的自然度，但核心却要如同钢铁般收紧，对抗束胸衣的强大压力，阻止那该死轮廓的显现……

她踮起脚尖，努力伸长手臂，手指颤抖地探向第七格的书脊。身体被拉长的同时，腰侧因束胸衣极致的收束力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喉咙也因为这个挤压的动作一阵不适！整个伸展的过程充满了常人无法理解的、被禁锢的别扭感。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本蓝皮书脊的瞬间，陆沉舟拨弄镇纸的手指似乎轻微地动了一下。

海琉脑中警铃大作！她几乎是凭借一种在无数次生死搏杀中练就的、超越常理的首觉和对陆沉舟气息的极端敏锐，做出了本能的反应——

她的脚尖似乎突然“不稳”，身体以一个略显笨拙的、失去平衡的姿态向左猛地一歪！

砰！

她的左肩胛骨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坚硬冰冷的、与书架齐高的红木立柱的棱角上！

“呃！”一声痛楚的闷哼从喉箍变声器中发出，带着真实的冲击感和因冲击导致胸腔挤压的剧痛！

海琉的身体立刻弓了起来，像一只受惊的虾米，左手紧紧捂住了被撞痛的左肩胛，眉头痛苦地皱成一团，整个上半身都蜷缩着。这剧烈的动作完美地中断了那危险的、可能会暴露形变的伸臂姿势。

陆沉舟的目光终于彻底转了过来。

他看着海琉蜷缩着身体，一手捂着肩膀，痛得脸色发白（这次是真的撞得很痛！），另一只手还徒劳地悬在书架前，那个样子又笨拙，又狼狈，又带着点令人烦躁的可怜。

他刚才……只是指尖无意识拨了下镇纸。

他的视线落在海琉因为缩肩而更显单薄的肩膀上（此刻确实更看不出轮廓），落在他因为痛楚而微微发颤的指尖，落在他那因为强忍疼痛而咬紧牙关导致下颌线绷紧的“少年感”上。

陆沉舟的眸光深处沉了下去。

那种熟悉的、因这“弟弟”笨拙脆弱而起的烦躁感又涌了上来。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过的、极其隐晦的……心疼？

或许……昨晚的摔打是真的伤到了筋骨？

或许……只是这小子体弱笨拙的常态，又被这“长大”期的一点小变化（变声期？青春期？）弄得更加手足无措？所以声音不稳了，走路也僵硬了点？

他想起这少年孤零零被带进陆宅时，那张懵懂又充满戒备的小脸。这是他在这世上唯一有着一丝血缘（他自以为）联系的人了，是他冰冷世界里唯一被允许靠近的存在。尽管麻烦，脆弱，令人失望……却不可替代。

“毛手毛脚。”陆沉舟的声音响起，比刚才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温度软化。他不再看海琉狼狈的样子，烦躁地转过身，朝着门口扬声道：“福伯！叫医生过来看看少爷的肩膀！”

末了，他又加了一句，声音硬邦邦的：“够不到就别逞强！”

海琉捂着手臂，额头抵着冰凉的书架立柱，冷汗涔涔而下。

痛是真的痛。

她听着陆沉舟那看似斥责实则蕴含莫名纵容的话语，感受着他身上那因自己“受伤”而稍稍散去的锐利审视感，心头微微放。

她清楚地看到了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连他自己都未能理解的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