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雪夜真相

记忆的画卷，以前所未有的、浸入式的清晰度，在他面前轰然展开。每一个细节，都纤毫毕现，每一个声音，都振聋发聩。

北风如刀，卷着鹅毛大雪，疯狂地抽打着帅帐，发出困兽般的咆哮。帐外是冰雪地狱，帐内，一盆炭火却烧得通红，将他和这个冰冷的世界暂时隔绝。

他看到了那个裹着一身风雪、不顾一切闯入他世界的姬瑶。她的身影那么娇小，仿佛随时会被帐外的风雪吞没。他“闻”到了她身上带来的、独属于北境雪原的寒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的梅香。

他“喝”下了那碗她亲手熬的姜汤。这一次，他的灵魂清晰地“品尝”出，那里面根本没有什么狗屁安神草药，只有浓得化不开的辛辣姜味，和一丝为了让他这个从不喜甜食的大将军能够入口、特意加进去的、甜得有些发腻的蜂蜜。

那不是安神汤，那就是一碗驱寒的、充满了笨拙爱意的……姜汤。他当年，竟然没有尝出来。一股迟到了二十年的酸涩与甜蜜，狠狠地撞击着他的魂魄，让他痛彻心扉。

记忆继续。

他看到了姬瑶为他包扎伤口。烛光下，他看清了她微微颤抖的手指，和她眼中那怎么也藏不住、几乎要溢出来的心疼。她的动作是那么轻柔，仿佛他不是一个在尸山血海中打滚的将军，而是易碎的瓷器。

然后，是那个改变了一切、也解释了一切的关键瞬间。

在她俯身为他系紧纱布时，她宽大的、不合身的士卒袖口，因为动作而向下滑落。

这一次，他看得清清楚楚。

她那洁白皓腕的内侧，藏着一把小巧玲珑、却锋利无比的……金剪刀。

刀柄是精致的凤尾状，刀身在烛火下闪着冰冷的光。

他的心猛地一沉。她带着剪刀做什么？行刺？不，绝不可能。那又是为了什么？这个疑问，曾像一根毒刺，在他死后的无数个日夜里折磨着他。

记忆中的自己，因为连日血战的疲惫和心上人到来的安心，很快便在那碗暖暖的姜汤下，抵不住如潮水般涌来的困意，沉沉睡去。

但这一次，裴照的灵魂，没有跟着沉睡。他以一个全知的、痛苦的旁观者视角，继续“看”着帐内发生的一切。他从未如此痛恨自己的“清醒”。

他看到，姬瑶在他睡熟之后，并没有离去。她静静地坐在火盆边，借着跳动的火光，痴痴地看了他很久很久。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滑落，滴在滚烫的炭火上，发出一声声轻微的“滋啦”声，瞬间被蒸发成虚无，一如她那无法向任何人诉说的悲伤与绝望。

许久之后，她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擦干眼泪，从怀中另一个更隐秘、更贴近心口的口袋里，取出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块被叠得整整齐齐的、染着几点早己干涸的暗红色血迹的布条。那布料，是只有皇室新生儿才能使用的、最柔软、最珍贵的云锦细棉布。

她将那块布条，和她带来的那件、准备让他换下的、沾满了他汗水与阳刚气息的干净内衬，并排放在了一起。

然后，她拿出了那把金剪刀。

她没有走向他，而是背对着他，虔诚地跪坐在冰冷的地毯上，仿佛在进行一场与神明的交易。她一手拿着他的内衬，一手拿着那块染血的襁褓布，用那把金剪刀，小心翼翼地，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从两件衣物上，各剪下了一缕细细的布丝。

一缕，是他的。

一缕，是他们那未曾谋面的孩子的。

她将那两缕布丝，用一种极其古老而虔信的方式，紧紧地系在了一起，打了一个永不分离的同心结。

做完这一切，她捧着那个小小的、承载了她全部希望的同心结，闭上眼睛，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向漫天神佛进行一场最神圣、也最悲伤的祈祷。她祈求的，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她腹中的孩子，能与他的父亲，在冥冥之中，有一丝血脉的牵连。

她祈祷了很久，首到帐外的风雪声渐小，天际泛起一丝微光，她才缓缓睁开眼，将那个承载了她所有希望与绝望的同心结，视若珍宝地，重新藏回了怀中最贴身的地方。

她没有拿走他任何东西，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只是站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千言万语，也耗尽了她一生的勇气。那一眼里，有爱，有不舍，有决绝，更有身为一个母亲的、不惜一切的坚韧。

然后，她转身，掀开帐帘，决绝地，走入了那片茫茫的、无尽的风雪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记忆的画面，在此刻，缓缓消散。

裴照的灵魂，被狠狠地弹回了现实。

他依旧在迎宾殿的浴房内，面前，是他的儿子，那个己经长大的、能看见他的、流着他和姬瑶共同血液的儿子。

真相，至此，再无一丝迷雾。

那一夜，她千里奔袭，不是为了下药，不是为了告别，而是为了完成一场属于她一个人的、为他们父子连接血脉羁绊的、悲壮而神圣的仪式。

那碗所谓的“避子汤”，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为了保护他们的孩子、为了迷惑宫中所有敌人而设下的，天大的谎言！

金剪刀，不是凶器，而是见证。

他的瑶儿，用她瘦弱的肩膀，独自一人，扛起了所有，欺骗了全世界！

无尽的爱意与撕心裂肺的痛楚，如山洪海啸般，瞬间淹没了裴照的整个灵魂。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魂体剧烈地波动着，一道道金色的裂痕出现在他半透明的身体上，仿佛随时会化作漫天光点，彻底消散在这天地之间。

他看着眼前的裴珏，看着那张与自己如此相似、又带着姬瑶坚毅影子的年轻脸庞，用尽了二十年来所有的力气，发出了一个只有裴珏才能听到的、破碎的、充满了无尽父爱的声音：

“……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