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从宁水出发

教务处的木质地板被踩得吱呀作响，惠昕歌攥着志愿修改申请表的手指微微发白。钢笔尖悬在 “山梁县寒冰乡中学” 的字样上方，墨迹晕染开，像一滴沉重的墨泪。

“惠昕歌！” 带着喘息的呼喊从走廊尽头传来。吴秀兰老师攥着搪瓷杯，杯口还冒着热气，藏青色的确良衬衫下摆沾着半片枯叶。她胸前的校徽端正发亮，鬓角的白发在穿堂风里轻轻颤动。

惠昕歌缓缓抬头，记忆里这位班主任总爱在晚自习后给学生煮姜茶。此刻她眼底布满血丝，显然是得知消息后匆忙赶来。

“老师，我想回家乡。” 惠昕歌将表格轻轻推过去，“寒冰乡的孩子需要老师。”

吴秀兰的手突然颤抖，搪瓷杯里的茶水晃出涟漪：“你知道山梁县有多苦吗？上个月刚传来消息，那里的老师每天都得走路去上课，冬天教室里连炉子都没有……” 她声音发涩，“我好不容易托关系为你争取到教育局的名额，我是怕你……”

窗外突然掠过一群白鸽，扑棱棱的振翅声让空气凝滞。惠昕歌想起 前世的自己站在领奖台上，背后是京城西中崭新的教学楼。而此刻，吴老师眼角的皱纹里藏着的分明是长辈的疼惜。

“我不怕吃苦。” 他声音很轻，却字字坚定，“我在 2024 年…… 我见过太多因为教育改变命运的孩子。寒冰乡的学生更需要有人为他们打开一扇窗。”

吴秀兰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将搪瓷杯轻轻推到他面前：“凉茶，降降火。” 她望着窗外嬉闹的学生，轻声说：“当年我刚毕业，也想去山区支教。可家里老母亲病了，实在走不开……” 她抹了把眼角，“你决定的事，老师不拦你，但答应我，照顾好自己。”

签完单子，回到吴老师的办公室，吴老师默默帮他整理档案，把志愿表仔细压平放进牛皮纸袋。“需要什么尽管说，学校仓库还有些旧课本，我给你留着，等你上了班给我来个电话，我托人给你捎过去” 。她突然从口袋掏出个油纸包，“枣糕，刚出锅的，路上吃。”

傍晚，暮色染红宁水学院的钟楼，校门口的国营饭店飘出炒菜的香气。八仙桌上摆满搪瓷盆装的水煮肉片、凉拌黄瓜，90年代不像后世菜品那么丰富，大家都是你一块她五毛的凑着聚餐，喝的都是最便宜的汽水还有散啤散白，算是为青春画下句点。班长举着杯子高喊：“今天不醉不归！”

酒过三巡，话题渐渐转到各自的去向。老大郭晋拍着惠昕歌的肩膀，眼神里闪着光：“咱哥俩还真是有缘，我被分到山梁县一中，以后在县城，有啥缺的尽管吱声！” 老二杜金眯着眼，晃了晃手里的返程车票：“我媳妇在滋阳，我找人给改到了滋阳水厂当工人了，嘿，跟学的一点不沾边。” 老三周长存掏出盒崭新的牡丹烟，得意地分给众人：“文水县银行瞧上我了，以后兄弟们存钱找我！” 老西姜川推了推眼镜，笑得腼腆：“留在阙里区司法局，总算没辜负这个文凭。” 老五刘安则挠挠头：“回台鱼区第一中学，听说那儿的学生可皮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唯有惠昕歌的目的地最特殊 —— 寒冰乡中学。大家听了也不知道咋说，有人投来敬佩的目光，也有人暗自摇头，觉得他是犯傻，吴老师最心疼这个山区来的学生，他也争气，回回考试都是第一，还是学生会主席，宁水市教育局点名要他，他却去了最偏僻的寒冰乡。

惠昕歌仰头灌下第三杯散装白酒，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恍惚间，他看见吴老师在路灯下的身影，正踮着脚往他行李里塞冻疮膏和消炎药，又看见自己站在京城的领奖台上，记忆与现实重叠，宁水学院的落后和京城西中的繁华此刻渐渐融为一体。

“老六，别喝了！” 周长存抢过酒瓶时，惠昕歌己经醉得说不出话。他趴在桌上，听见自己含糊的呢喃：“我要把未来三十年的教育…… 都种在寒冰乡……”

月光爬上宿舍窗台时，惠昕歌在日记本上写道：“原来穿越不仅是为了改变乡村教育，也是为了重遇那些纯粹的善意。吴老师，这次换我去点亮更多人的人生。”

第二天清晨，山梁县汽车站的广播里播放着李谷一的《难忘今宵》，混杂着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拎着蛇皮袋的旅人挤满候车厅，有人蹲在地上啃着冷馒头，有人用扁担挑着两筐土鸡蛋，浑浊的汗水顺着古铜色的脊背滑进洗得发白的裤腰。惠昕歌与郭晋跳下客车，两人的行李都简单得可怜，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就是塞满的旧课本。

“到了县一中我先安顿下来，你要是在寒冰乡待不下去，随时来找我。” 郭晋用力抱了抱他，粗粝的手掌拍在惠昕歌背上发出闷响。目送老友的背影消失在通往县城中学的土路上，惠昕歌望着眼前尘土飞扬的街道 —— 供销社门口排着买化肥的长队，副食店橱窗里摆着玻璃罐腌渍的酱菜，几个老汉蹲在墙根下，用龟裂的手剥着当地特产的 “水泊菱角”，黑褐色的菱角壳在地上堆成小山。

去寒冰乡的班车要下午才发车，惠昕歌踱进汽车站旁的 “水浒面馆”。老板娘系着油渍斑斑的围裙，端来一碗飘着零星葱花的阳春面，豁口的粗瓷碗里，面条在面汤中起伏。墙上贴着的 “粮油价格表” 旁，还歪歪扭扭贴着张红纸：“收售青山羊板皮，每斤 1.2 元”“大量求购芡实、莲子，现金结算”。

热气模糊了惠昕歌的眼镜片，他摘下擦拭时，忽然瞥见邻桌汉子推车上码着的芡实的麻袋，记忆如潮水翻涌，前世电商平台上，特产芡实米一斤能卖到三西十元，而眼前供销社收购价不过几毛钱；后世卖到脱销的 “水泊菱角粉”，此刻还只是农妇们喂猪的边角料。

“老板，这芡实收去做啥？” 惠昕歌指着汉子的麻袋问道。老板娘一边擦着油腻的灶台一边笑道：“省城来的贩子收去做药材，可金贵着呢！就是咱们山里头路不好走，运一趟折损大半。” 这话如同一把火点燃了惠昕歌的思路，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裤兜里的车票。

低头数了数口袋里皱巴巴的钱 —— 总共一百三十七块六毛，里边是吴老师给的二十元和学校发的一百元奖学金，还有两张五市斤的全国粮票，从家里带的生活费己经所剩无几，还好有学校和吴老师的帮助。惠昕歌打听了一下，去济城市的火车票单程二十一，来回要花去西十二元，刨去路上买馒头咸菜的花销，还能剩下几十块。1992 年的济城市正举办首届农副产品展销会，要是能带着寒冰乡的野山货样品……

窗外突然掠过一辆载满红砖的拖拉机，轰鸣声震得窗棂嗡嗡作响。惠昕歌猛地站起身，粗瓷碗里的面汤洒出几滴，在斑驳的木桌上晕染成深色的地图。他望着远处尘土飞扬的省道，那里正蜿蜒着通往省城的方向，仿佛看见寒冰乡漫山遍野的野果，正变成孩子们崭新的课本与明亮的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