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乡长引来柳长河水

暮色像浓稠的墨汁漫过梁山县，百货大楼的霓虹招牌在热浪中扭曲成光斑。惠昕歌和龙泉跨上自行车时，车座烫得人首龇牙。帆布包里的合同被汗水浸透，"晋哥，店就托付给你了！" 惠昕歌扯着嗓子喊，链条转动的咔嗒声混着夜市摊的吆喝，在狭窄的街道上撞出回响。

返程的土路在月光下泛着青白，龙泉的二八自行车链条突然卡住，他蹲在路边用随身带的钳子修理，后槽牙咬着煤油灯绳，火苗在夜风中明明灭灭。"昕歌，你说咱啥时候能开上汽车..." 话没说完，远处传来野狗的嚎叫，惊得两人汗毛倒竖。

凌晨十二点，郑楼村的狗吠声连成一片。惠长山披着褂子蹲在村口老槐树下，烟袋锅里的火星映亮他紧锁的眉头。"可算回来了！" 老人颤巍巍地站起来，"龙海他们平整土地，挖到暗河和岩层了，铁锨都卷刃了。" 祠堂方向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李大爷正带着几个汉子用柳条编筐，竹篾划破手掌的血珠，顺着筐沿滴进泥土里。

惠昕歌冲进祠堂时，油灯在穿堂风中摇晃，墙上 "发展集体经济" 的标语被烟熏得发黑。龙军的手缠着破布条，指缝间还渗着血："这坑比预计深两米，光靠咱们和拖拉机改装的铲子，挖到年底都整不平。" 他踢开脚边豁口的搪瓷缸，里面的凉茶早馊了。

月光从祠堂漏风的窗棂钻进来，在惠昕歌脸上投下斑驳的影。他突然想起母亲埋在樟木箱底的存折，那是家里攒了三年的积蓄。"我家还有三千块。" 话出口时，喉咙像被麦芒扎着，"先借给合作社招小工，按银行利息算。咱村里男女加起来小1000人，一人一天三块钱，齐上阵我不信平整不了一个坑！" 李大爷的烟袋锅当啷掉在地上，火星溅在他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

天还没亮，村口大喇叭就响了："全体村民注意！合作社招工了，就这一天，带好工具，村西大坑集合！" 惠昕歌站在拖拉机上，白衬衫的领口被汗水腌得发黄。上百号男女老少扛着锄头铁锨从各家院子涌出来，李大爷的小孙子举着红旗在队伍前头蹦跶，红领巾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当太阳爬上树梢时，大坑边缘己经站满了人。惠长山挥舞着烟袋锅指挥："壮年挖泥，妇女编筐，娃娃们负责运水！" 拖拉机突突突地来回奔忙，铁铲撞击岩石的铿锵声里，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号子。龙海赤着膀子，脊梁上的汗珠滚进新结的伤疤，他突然大喊："大伙加把劲！等鱼养大了，每家都能喝上鱼汤！"

午后的日头毒得能把人烤化，惠昕歌想了想，还是得借助组织的力量，他叫来郑西来交代一番，然后带着龙鑫往寒冰乡政府赶。自行车轮胎碾过滚烫的柏油路，发出滋滋的声响。乡政府院子里，几株蔫头耷脑的向日葵在墙角挣扎，廊下的宣传栏贴着 "深化农村改革" 的红头文件。

"找谁？" 门卫大爷的茶杯里飘着几片干枯的茶叶。"我们找乡建设办，想申请协调挖掘机挖引水渠。" 惠昕歌抹了把脸上的汗，小心翼翼地对门卫大爷说道。对方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他们去二楼最里头的办公室。

建设办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麻将牌碰撞的哗啦声。惠昕歌敲了敲门，无人应答。龙鑫正要推门，却被惠昕歌拦住。又敲了几下，终于有人骂骂咧咧地打开门："大中午的敲什么敲！"

"同志，我们是郑楼村的，想申请挖..." 惠昕歌话还没说完，就被建设办的老张打断："申请？哪来那么多挖掘机？各村都在要，乡里总共就两台，早被预定完了！"

"可我们村情况特殊，村民们都在大坑边顶着日头挖呢，再没机械帮忙，真的不行了！" 惠昕歌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不行也得行！这是规矩！" 老张说完，就要关门。龙鑫气不过，一把顶住门："你们这是不作为！"

争吵声惊动了走廊另一头的办公室。一个青年男干部闻声快步走来，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确良衬衫，公文包夹在腋下，露出半截《半月谈》。

"怎么回事？" 他目光严厉地扫视众人。

惠昕歌赶紧掏出皱巴巴的计划书："领导你好，我们是郑楼村的，我们村想扩大鱼塘，引柳长河水，但人工挖渠太慢了。我们实在没办法，才来求乡里帮忙..."

他接过计划书，翻看着上面用红蓝铅笔密密麻麻画着的引水渠示意图和详细数据，眉头越皱越紧。他转头看向建设办的老张："老张，乡里的挖掘机调配情况，我记得是由我审批的吧？"

老张支支吾吾："这... 郑乡长，您刚上任，很多情况还不熟悉，这两台挖掘机早就安排给..."

原来是新来的郑列乡长啊，惠昕歌心里暗想，早就听说乡里来了个年轻干部，没想到是乡长。

"安排给谁了？" 郑列打断老张，"我昨天才看过调度表，根本没有满负荷使用！" 他又看向惠昕歌，"你们村的情况我了解了。这样，明天一早，两台挖掘机准时到郑楼村。柳长河的水闸调度，我亲自协调！"

天刚蒙蒙亮，柳长河边的雾霭还未散尽，两台东方红挖掘机就喘着粗气碾过郑楼村的田埂。郑列乡长站在头车的驾驶室旁，的确良衬衫的领口扣得一丝不苟，裤脚却沾着昨夜查资料时蹭上的墨水渍。惠昕歌踩着露水迎上去，看见乡长手里还攥着半张《寒冰乡教育简报》—— 那期头版登着他主动申请返乡当老师的信息。

"小惠老师，" 郑列跳下车，皮鞋踩进泥坑却浑然不觉，"昨晚翻档案才发现，你是咱乡第一个主动回村的大学生老师。" 他指着挖掘机的铁臂，朝阳在冰冷的钢铁上镀出金边，"这两台机子本是给砖厂拉土方的，我跟书记磨了半夜。"

祠堂前的空地上，李大爷正给娃娃们分发窝头。看见挖掘机，几个光屁股的男娃扔掉窝头就往坑边跑，被他拿烟袋锅敲着屁股追回来："兔崽子们！等水引来了，有你们摸鱼的时候！" 龙海扛着铁锨从人群里挤出来，额角的伤疤在晨光中泛白："乡长，这铁疙瘩真能刨开岩层？"

郑列没说话，只是朝司机打了个手势。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铁臂如巨爪般插入坑底，岩石碎裂的声响惊飞了整片玉米地的麻雀。惠昕歌站在土坡上，看见郑列的影子与挖掘机的轮廓重叠在一起，突然想起吕国宁说过的 "改革需要铁腕，更需要人心"。

"我在县一中当过代课老师。" 郑列突然开口，目光追着铁臂的轨迹，"九零年大旱，我带着学生挖了半个月水渠。" 他从裤兜掏出张褪色的照片，边角卷着毛边，"这是当时的学生，现在在南方搞水产养殖。"

惠昕歌接过照片，看见年轻的郑列站在水渠旁，身后是笑得灿烂的孩子们。照片背景里那棵歪脖子槐树，竟和郑楼村小操场边的一模一样。"乡长，您..." 他喉头滚动，突然明白那份莫名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 他们都曾用粉笔在黑板上画过希望的蓝图，只是一个留在了讲台，一个走向了田野。

正午时分，引水渠的雏形己然显现。郑列蹲在渠边，用树枝画着水闸的结构图，袖口被汗水浸出盐碱印。惠长山端来搪瓷缸，里面是晾温的绿豆汤："乡长，歇会儿吧！当年我在公社修水库，也没见过这铁家伙这么能刨！"

挖掘机的轰鸣中，惠昕歌看见郑列的眼睛亮得像渠底的积水 —— 那是理想主义者在现实土壤里，遇见同类时才有的光芒。

夕阳西下时，柳长河的水终于顺着新渠奔涌而入。龙海第一个跳进刚蓄水的坑塘，溅起的水花打湿了郑列的裤腿。李保国掬起一捧水，浑浊的眼睛里映着粼粼波光："乡长，您看这水... 多清亮！"

郑列没有回答，只是望着远处正在收工的村民。惠昕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李大爷的小孙子正趴在渠边，用树枝在泥地上写着 "鱼" 字，旁边蹲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手里攥着惠昕歌送的铅笔头。

"小惠老师，" 郑列突然转身，从公文包掏出份文件，"这是乡里拟的《特色养殖扶持办法》，你们合作社可以试试申请。"

惠昕歌猛地抬头，看见夕阳正落在郑列身后，将他的影子拉成长长的桥。远处传来拖拉机归程的突突声，混着孩子们在新水塘边的笑闹。他突然明白，有些相遇早己在时代的浪潮里埋下伏笔，就像这柳长河的水，终将穿过岩层，浇灌出意想不到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