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村委会的红账本子

八月的暑气像块湿毛巾，裹得郑楼村喘不过气。村委会的石棉瓦屋顶被晒得发烫，墙根下的青苔都卷成了碎末。惠长山蹲在门槛上，烟袋锅对着算盘珠子敲得当当响，缺了三颗珠子的算盘上，用红绳绑着的铜钱在日光下晃出细碎的光。屋里烟雾缭绕，九位鱼塘合作社成员围坐在长条桌前，桌上的搪瓷缸子里，隔夜的茶水浮着层油光。

"就咱十个人，关起门说亮话。" 惠长山吐出个烟圈，火星落在算盘上，惊得两只舔食糖水的蚂蚁慌不择路。"七月卖鱼赚的一千块，加上昕歌卖鱼干的二百六十块，总共一千二百六十块。服装生意赚的二百八十一元，昕歌说要接着投进去，这账单独算。"

李大爷的旱烟袋在手里抖了抖，烟丝撒在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一千二百六十块... 够买多少袋化肥？" 他嘟囔着，指甲缝里还嵌着喂鱼时的麸皮。旁边的龙鑫立刻接话，精瘦的手指在桌上飞快划拉："按之前说的，昕歌拿 30%，村集体提 10%，剩下的咱八个人均分。我算算 —— 一千二百六十乘 30% 是三百七十八，村集体一百二十六，剩下七百五十六，八个人分，每人能拿九十三块两毛五。"

"零头抹了！" 惠长山把烟袋锅往桌沿一磕，"每人九十三，剩下的十二块算公账。" 他话音刚落，刘全就搓着巴掌笑了："九十三块！够给娃买双回力鞋了！" 可李大爷却把旱烟袋往地上一杵，铜锅子砸得水泥地当当响："昕歌出的点子，才拿三百七十八？我看至少得拿一半！

惠昕歌站在窗前，望着远处正在扬花的玉米地，想起昨天晚上在龙军家里，看到妹妹龙美抱着全乡第三的成绩单，喉头滚动着说："李叔，我在中学当老师，拿多了不合适。村集体那一百二十六块，先给村小买瓦片吧，上次下雨，三年级教室的屋顶漏得跟筛子似的。"

郑西来作为村支书，一首没吭声。他从中山装口袋里掏出个油纸包，展开来是张用铅笔划的表格，上面记着村小修缮预算："换瓦片要八百块，修课桌二百，还得请泥瓦匠... 一百二十六块，连半车石灰都买不到。" 老人的手指着党徽，那枚徽章被磨得只剩轮廓。

会议室里突然静得能听见房梁上麻雀啄食的声响。惠长山把算盘往前一推，缺了珠子的档位上，红绳绑着的铜钱轻轻晃动："我提议，把村西头的大坑包下来。" 这话像块石头投进了死水潭，李大爷立刻跳起来："包那荒坑？十年前淹死过牛，谁知道底下啥情况！"

"坑能养十万尾鱼。" 惠昕歌转过身，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京城大学的吕国宁同志在信里说，搞 ' 联产承包深化 '，可以用合作社名义承包。坑的承包款每年一千，算合作社成本。" 他从帆布包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用红蓝铅笔绘着鱼塘扩建图，"咱现有一万尾鱼苗，扩坑后能投十万尾，按每尾三分算，鱼苗钱三百块；饲料钱估摸着三千，人工还是每人每月三十..."

"昕歌！" 郑西来突然打断他，"你是吃公家饭的，咋能掺和这事儿？" 老人的声音发颤，袖口磨出的破洞晃得人眼晕。惠长山把烟袋锅塞进嘴里，狠狠吸了一口："章程得立清楚 —— 我当理事长，西来当副理事长，刘全、李保国、龙鑫当理事。昕歌... 你就当技术顾问，在幕后出主意。

龙泉西兄弟交换了眼神，龙军的喉结滚动着说："服装生意我们西兄弟去跑，保证悄摸干。赚了钱每年提 10% 给村集体，就当... 就当交学费了。" 他怀里揣着惠昕歌画的进货单，上面标着 "牛仔喇叭裤 15 元 / 条，县城卖 30 元"，字迹被汗水洇得有些模糊。

"我同意扩坑。" 龙鑫突然站起来，他的算盘打得飞快，"现有鱼塘到八月十五能出五千斤鱼，按三块一斤算，进账一万五，扣除成本能赚八千。扩坑后，明年开春就能卖十万尾鱼，按保守算，能赚... 能赚三万！" 他的声音发颤，粗布衫下的肋骨清晰可见。

李大爷盯着桌上的红账本，那是惠长山用红纸装订的合作社账目。他想起去年冬天鱼价暴跌，九个人蹲在鱼塘边喝西北风的情景，当时惠昕歌把家里的玉米面都扛来了。"行吧..." 老人终于叹了口气，"我把家里的两袋麦麸拉来入股，算个体力股。"

当第九个红手印按在章程上时，窗外的玉米地传来沙沙声响。惠昕歌收起章程，看见郑西来正在用铅笔在红账本上画新表格，表头写着 "郑楼村鱼塘合作社股份明细"。远处鱼塘的增氧机咕嘟作响，混着玉米叶子摩擦的声音，在八月的骄阳下，奏响一曲关于破局的歌谣。

散会后，李大爷磨磨蹭蹭落在最后。他看见惠昕歌正在给龙泉西兄弟交代着什么，龙泉听得首点头，后槽牙的豁口在阳光下一闪。"昕歌..." 李大爷叫住他，把手里的旱烟袋递过去，"那服装生意... 真能成？"

惠昕歌接过烟袋，却没点着。他望着远处坍塌一角的村小，想起龙美说想考大学的话："李叔，您就等着瞧吧。等村小修好了，您孙子就能在不漏雨的教室里读书了。"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红账本的封面上，那上面的 "集体经济" 西个字，在暮色中泛着温暖的光。

夜里，惠长山坐在煤油灯下，对着红账本核账。惠昕歌推门进来时，看见父亲正在用断了尖的钢笔，在 "技术顾问" 那一栏下，轻轻描着儿子的名字。"爸，" 惠昕歌低声说，"章程里得加上一条：每季度分红一次，让大伙都有盼头。"

惠长山没抬头，只是嗯了一声。灯光下，他鬓角的白发格外显眼："昕歌，你当老师，又掺和这事儿... 要是让人告了..." "爸，" 惠昕歌打断他，"郑叔是支书都带头了，我怕啥？"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这是服装生意赚的钱的一半，您拿着给我妈都存起来。"

惠长山接过油纸包，沉甸甸的。他想起白天在村委会，当龙鑫算出扩坑后能赚三万时，李大爷眼里闪过的光。"睡吧，" 老人把账本合上，"明天还得去丈量村西头的坑。" 窗外，玉米叶子在夜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低声议论着，这个要变天的郑楼村，到底能不能在红账本的黑字里，长出新的活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