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山梁县的新潮

绿皮火车在铁轨上发出 "况且况且" 的声响，惠昕歌靠在硬座上，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农田。帆布包里的货物随着车身晃动，牛仔布与真丝摩擦的窸窣声，混着塑料纽扣的轻响，像一首奇特的交响曲。他伸手摸了摸内衣口袋里的钱 —— 卖鱼干的 260 元加上剩余本金，总共 1180 元，进货花去 939 元，还剩 241 元，其中 64 元是招待所退回的押金。车窗外，黄河大桥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让他想起吕国宁说过的 "市场经济的桥梁"。

山梁火车站的铁皮顶棚被正午的太阳晒得发烫，龙泉穿着洗得发白的跨栏背心，蹲在出口啃着干馒头。听见惠昕歌喊他名字，他猛地站起来，馒头屑撒了一胸口："昕歌！可把你盼回来了！" 他抢过惠昕歌肩上的帆布包，往自己肩上一扛，咧嘴笑时露出后槽牙的豁口，"俺爹在广播里听说你在济南卖鱼干，咋还捎回这么多布？"

"这不是布，是衣裳。" 惠昕歌擦了把脸上的汗，指着帆布包说，"有牛仔喇叭裤、真丝衬衫，还有印着卡通图案的童装 T 恤。" 龙泉瞪大了眼睛，伸出粗糙的手指戳了戳帆布包："这玩意儿能卖钱？比咱村供销社的的确良还贵？"

两人挤上一辆三轮蹦蹦车，车斗里的货物随着石子路的颠簸来回滚动。路过寒冰乡供销社时，惠昕歌让司机停了车。玻璃柜台里，蓝布卡其裤整齐地叠放在一起，标签上用毛笔写着 "28 元 / 条"。他拽着春生走进供销社，指着柜台最上层陈列的真丝衬衫："你看这料子，跟我进的差不多，这儿卖 45 块！" 龙泉倒吸一口凉气，不小心撞掉了货架上的一个搪瓷缸，清脆的响声引来售货员不满的白眼。

山梁县一中的红砖教学楼在夕阳下泛着温暖的光泽，传达室的老头戴着老花镜，正专注地看着《山梁日报》。惠昕歌报上郭晋的名字，老头用铅笔敲了敲玻璃窗："哦，是高一（二）班的新班主任吧？他正在操场打球呢。"

郭晋穿着一件印有 "李宁" 标志的运动服，额角还挂着晶莹的汗珠。看见惠昕歌，他兴奋地把篮球往地上一砸，发出 "砰" 的一声闷响："稀客啊！听说你在村里搞鱼塘养鱼，怎么有空进城了？" 惠昕歌把他拉到操场边的梧桐树下，从帆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件真丝衬衫："帮我瞧瞧，这东西在县城能卖得出去吗？"

郭晋接过衬衫，手指轻轻抚摸着光滑的布料，眼睛越来越亮："我妈前几天还念叨着想买件真丝衬衫，可县城里根本见不到这么好的料子。" 他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地说，"我姨夫在县百货公司当副经理，要不咱们先把货放在他那儿寄卖？" 两人随即蹲在操场边商量价格，惠昕歌用树枝在地上划拉着计算："进货价 12 块，卖 25 块，给百货公司 3 块钱提成，这样咱们还能赚 10 块。"

当天晚上，郭晋带着惠昕歌来到县百货公司的仓库。仓库管理员是个胖女人，正嗑着瓜子翻看一本时尚杂志。她上下打量着惠昕歌和他带来的货物，不屑地说："这牛仔喇叭裤裤脚这么大，谁会买啊？" 惠昕歌连忙让龙泉穿上一条牛仔裤，在仓库的水泥地上走了两圈："大婶，这是香港最新流行的款式，配上皮夹克穿，帅得很！" 胖女人看着春生裤脚扫起的灰尘，犹豫了半天，终于点了点头："先放这儿试试吧，要是卖不掉，你们可得拉走。"

第二天的山梁县城关镇大集人声鼎沸，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惠昕歌在邮电局门口支起一个简易的木板摊位，他把真丝衬衫挂在竹竿上，牛仔喇叭裤叠成整齐的小山，塑料纽扣则用线穿成串，挂在摊位的前侧。春生穿着一件印有黑猫警长图案的童装 T 恤，胸前的卡通图案立刻吸引了不少孩子的围观。

"这衬衫怎么卖啊？" 一位戴着草帽的大妈捏着真丝衬衫的布料，指甲缝里还嵌着干农活留下的黑垢。

"25 块钱一件，这可是杭州产的真丝。" 惠昕歌回答。

大妈一听价格，脖子一缩："你这是抢钱啊！供销社的的确良衬衫才卖 18 块！"

惠昕歌拿起衬衫，对着阳光展示布料的纹理："您仔细看看这纹路，的确良能比吗？这衬衫穿三年都不会起球。" 旁边的郭晋也适时地帮腔："我妈买了一件，洗了三次还跟新的一样。"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连衣裙的年轻姑娘停在摊位前，手指轻轻划过牛仔喇叭裤的铜扣："这条裤子多少钱？"

"30 块钱一条。" 惠昕歌回答。

姑娘咬着嘴唇，显得有些犹豫："太贵了......"

惠昕歌想起在济城展销会上那位广东摊主的做法，心里一动，说道："妹子，这是广州最新款，你穿上肯定好看。这样吧，你要是能带个朋友一起来买，我就给你 25 块钱一条。" 姑娘眼睛一亮，立刻拉着同伴钻进人群，半小时后，她带着三个姑娘一起回来，一下子买走了五条牛仔裤。

中午收摊的时候，惠昕歌躲在邮电局的墙角数钱。真丝衬衫卖了 7 件，牛仔喇叭裤卖了 12 条，童装 T 恤卖了 15 件，总共收入 685 元。除去成本，净赚 342 元。龙泉把钱小心翼翼地揣进裤兜，手还在微微发抖："昕歌，这比在河里摸鱼来钱快多了！" 郭晋擦了擦脸上的汗，笑着说："下午咱们去景区门口试试，游客们最爱买新奇玩意儿了。"

午后的阳光更加毒辣，把山梁山景区的石阶晒得滚烫。90年代的风景区主打一个朴实。惠昕歌背着帆布包，跟在龙泉身后往景区门口走去。景区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在清一色的自行车流里显得格外扎眼。几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围着轿车说话，其中一个年轻男人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台黑色的 "大哥大"，正在打电话。

"这不是上午在集市上卖衣服的小伙子吗？" 那个年轻男人突然站起来，朝惠昕歌这边走来。他穿着一件白色的棉麻衬衫，手腕上戴着一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手表。惠昕歌认出他就是上午在集市上看了半天牛仔裤的顾客，当时他问了价格却没买，只说 "款式不错"。

"大哥也来这儿旅游？" 惠昕歌放下帆布包，有些惊讶地问。

年轻男人笑了笑，露出整齐的白牙："我叫王晨，从京城来，过来看看水浒遗迹。" 他指了指惠昕歌的帆布包，"上午看你卖衣服，定价挺有意思，牛仔裤卖 30 块，为什么姑娘买就 25？"

惠昕歌愣了一下，没想到有人会注意到这个细节。他挠了挠头，老实回答："姑娘们爱结伴买东西，薄利多销嘛。"

王晨的眼睛一亮，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棕色的皮夹："有意思。这几件童装 T 恤我全要了，多少钱？"

"8 块钱一件，20 件一共 160 块。"

王晨数出 160 元递给惠昕歌，又多塞了 40 元："就算我交个朋友。我在北京做服装批发，你这眼光不错，以后有好货可以联系我。" 他撕下笔记本上的一页纸，用钢笔写下一个电话号码，"京城王氏集团，找我就行。"

龙泉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等王晨的车开走后，才捅了捅惠昕歌的胳膊："昕歌，这小子口气不小，还王氏集团......" 惠昕歌捏着那张写有电话号码的纸条，看着上面力透纸背的钢笔字，想起吕国宁说过的 "市场经济的海洋"，突然觉得山梁县的天空好像比以往更高更广阔了。

送别王晨后，惠昕歌把几样衣服挑了几件硬塞给郭晋，他知道，宿舍的老大哥虽然话不多，但是总是在关键时刻帮的上忙，匆匆道别和龙泉赶上了最后一班回寒冰乡的汽车。

夜幕降临，惠昕歌在村委会的煤油灯下，认真地记着账。他翻开笔记本的新一页，在顶端写下 "服装销售利润明细" 几个字，然后画了一个表格。

龙泉趴在桌子上，看着账本上的数字，手指点着合计栏："昕歌，加上卖鱼干的 260 元，咱现在总共赚了 636 元了！" 这时，郑西来拄着拐杖走进来，他的中山装口袋里插着那支永远写不出水的钢笔，不小心掉在了地上。"听说你在集市上卖衣服赚了不少钱？" 郑西来问。惠昕歌把账本推到他面前，老人凑到煤油灯前看了半天，突然露出了笑容："好啊，这比养鱼来钱快多了！咱们村有你真是幸运啊。"

夜深人静的时候，惠昕歌躺在自家的凉席上，把王晨给的那张纸条压在枕头下面。窗外，鱼塘里的增氧机还在咕嘟咕嘟地响着。他想起王晨提到的 "王氏集团"，想起济南展销会上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突然坐起身，在账本的最后一页写下："下一步计划，联系王晨，开拓县城服装市场。"

钢笔尖划过纸页，发出轻微的撕裂声，就像鱼塘里小鱼跃出水面时发出的声响。这个夜晚，山梁县的星空格外明亮，惠昕歌摸着内衣口袋里的账本，感觉那些写满数字的纸页，正在渐渐变成通往一个全新世界的车票。他知道，属于他和郑楼村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