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卖完鱼买衣服

惠昕歌站在省体育中心大门前，仰头望着上方巨大的红色横幅 ——“1992 年济城秋季服装展销会”，烫金大字在阳光下泛着光。广场上人流如织，喇叭里循环播放着《爱拼才会赢》，混杂着此起彼伏的吆喝声，让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从火车站出来后，他按照吕国宁的建议，坐上了 2 路公交车。老式公交车摇摇晃晃，铁皮外壳被太阳晒得发烫，车内挤满了人。售票员挎着铁皮票兜，大声喊着：“前门上车，后门下车，月票请出示！” 惠昕歌攥着皱巴巴的纸币买了票，票价两毛五，比山梁县贵了一倍。他身旁站着几个穿着时髦的年轻人，其中一个穿着印有迈克尔?杰克逊图案的 T 恤，另一个拎着的塑料袋里露出盒式磁带，封面上是西大天王的照片。

按照小旅馆老板的指点，他在经西路找到了一家国营招待所。前台挂着 “济城第三招待所” 的牌子，墙上贴着 “住店须知”，泛黄的纸页边角卷起。住宿费每晚 8 元，押金八十。这让惠昕歌倒吸一口凉气 —— 抵得上鱼塘里二十斤鱼的收入。但看着招待所门口挂着的 “安全可靠” 红牌，他还是咬咬牙交了钱，从山梁县带出来的一千元没看见影子就只剩下九百二十元。房间里摆着两张硬板床，墙上挂着毛主席画像，桌上放着暖壶和粗瓷杯，热水瓶外壳印着 “为人民服务” 的字样。

安顿好后，他顾不上休息，跟老板娘打听了一下，建设路上有个海鲜市场，他借来老板娘的自行车，背着装满鱼干的麻袋，朝着建设路海鲜市场而去。烈日炙烤着柏油路，蒸腾起阵阵热浪，他的后背早己被汗水浸透，贴在脊梁上的衬衫黏糊糊的。可他的眼神却透着股执拗的劲儿，紧紧盯着前方，蹬车的脚步一刻也没慢下来。

还没进市场，嘈杂声就扑面而来。此起彼伏的讨价还价声、海鲜特有的腥味混着冰块融化的凉气，搅得人耳膜生疼、鼻腔发皱。惠昕歌在市场里转了一圈，终于在角落寻得一块空地，放下麻袋，掏出从山梁县带来的粗布，小心翼翼地把鱼干铺展开。这些鱼干都是他精选晾晒的，金黄油亮，鱼皮紧绷，还泛着的咸香。

“新鲜鱼干，自家晒的！” 惠昕歌扯着嗓子喊起来。可市场里热闹非凡，他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了。偶尔有人路过，扫一眼鱼干，嘟囔句 “看着倒还行”，但也只是问问价就走了。

正发愁时，一个戴着草帽、穿着蓝布衫的中年男人停在摊位前。他蹲下身，仔细翻看着鱼干，又放在鼻尖闻了闻，“小伙子，这鱼干咋卖？”

“大爷，十五一斤，绝对实惠！这都是俺们山梁县的好鱼晒的，肉质紧实，味道可香了！” 惠昕歌连忙介绍，眼里满是期待。

男人皱了皱眉，“贵了贵了，别家才十二。” 说完起身要走。

惠昕歌心里一紧，赶忙喊道：“大爷，您诚心要，十三一斤，不能再低了！” 男人犹豫了一下，最后买走了两斤。

这开张的第一笔生意，让惠昕歌信心大增。他更加卖力地吆喝，还主动给路过的人递上一小块试吃。渐渐地，摊位前的人多了起来。

可就在生意渐有起色时，麻烦来了。隔壁摊位卖活鱼的汉子，见惠昕歌抢了不少生意，黑着脸走过来，“哪来的乡巴佬，别在这儿碍事儿！” 说着就动手推搡惠昕歌的摊位，鱼干撒了一地。

惠昕歌又急又气，攥紧了拳头。但他知道不能冲动，深吸一口气，弯腰默默收拾起鱼干。这时，几个常来市场买菜的大妈看不下去了，站出来指责那汉子：“欺负个小伙子算啥本事！人家鱼干确实不错，我们还愿意买呢！” 在众人的指责下，汉子灰溜溜地走了。

经此一遭，惠昕歌反而更坚定了。他调整策略，不再只是被动等待顾客，而是主动向一些来进货的小饭馆老板推销鱼干。他带着样品，一家一家上门介绍：“老板，您试试这鱼干，烧个汤、炖个菜，味道保准鲜！价格也划算！我们山梁县还有糟鱼特产，下次再给您带一些来尝尝。”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家小饭馆的老板愿意进货。看着对方签下了一百斤订单，虽然是没付定金的，但惠昕歌眼眶都热了。夜幕降临，市场渐渐安静下来，惠昕歌数着卖完鱼干兜里的钱，二十斤卖了260块，虽然不多，但每一张都浸着汗水，沉甸甸的，那是希望的重量。

27日，惠昕歌首奔展销会场。体育中心的大门两侧，各立着一个巨大的充气拱门，上面写着 “欢迎各地客商”。刚一进门，他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上百个摊位整齐排列，彩色的布料、新式的服装在阳光下闪烁。与山梁县集市上灰扑扑的粗布衣裳不同，这里的衣服色彩鲜艳，款式多样。有泡泡袖的连衣裙、带肩垫的西装外套，还有印着卡通图案的童装。

惠昕歌放慢脚步，在各个摊位前驻足。一家摊位上挂着的牛仔喇叭裤吸引了他的目光，摊主是个戴着墨镜的年轻人，正用带着广东口音的普通话吆喝：“最新款的牛仔裤，香港流行款！” 惠昕歌上前询问价格，对方伸出三根手指：“三十块一条，批发价！” 这价格让他咋舌，在山梁县，三十块足够一户人家半个月的口粮钱。

“老板，这裤子在县城好卖吗？” 惠昕歌试探着问。

年轻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笑道：“兄弟，这你就不懂了。现在城里人都讲究时髦，牛仔裤配皮夹克，那叫一个帅！县城虽然差点，但只要款式新，照样有人买。你是哪里来的？”

“山梁县的，我们那儿都是自己做衣裳。”

“这就对了！” 年轻人眼睛一亮，“你们县城就是一片蓝海啊！我这儿有几款便宜的童装，图案都是照着动画片印的，保证好卖。你拿回去试试，卖不掉算我的！”

惠昕歌心里一动，但还是摇了摇头。他继续往前走，在一个挂着 “青岛时装厂” 牌子的摊位前停下。摊位上摆着几件真丝衬衫，柔软的布料泛着光泽。摊主是位西十岁左右的妇女，正在给几个批发商介绍产品：“这是我们厂新出的款式，用的是杭州的真丝，透气性好，穿着凉快。”

等批发商走后，惠昕歌上前搭话：“大姐，这衬衫咋批？”

“看你拿多少，十件起批，每件二十块。”

“这么贵？在我们那儿，二十块能买两匹布了。”

大姐笑了：“小兄弟，这可不是普通布料。现在城里人讲究品质，愿意花钱买好东西。你们县城虽然消费低些，但可以先拿少量试试。我给你个优惠价，十八块一件，卖好了再来。”

惠昕歌蹲在地上，摸着衬衫的布料，陷入沉思。他想起寒冰镇供销社里，那些老式的确良衬衫挂了半年都无人问津。如果把这些新式服装带到县城，会不会有人买？但昂贵的进价，又让他不敢轻易下手。

正犹豫间，旁边摊位突然传来争吵声。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正和摊主理论：“你这衣服质量不行，袖子都有线头！” 摊主是个憨厚的汉子，急得满脸通红：“大哥，这是样品，批量生产肯定不会有问题！” 中年男人冷哼一声：“我是给商场进货的，质量不过关，我可不敢要。” 说完，转身就走。

这一幕让惠昕歌心里一紧。他意识到，光有新奇的款式还不够，质量才是关键。他走到那个摊位前，仔细查看剩下的衣服。布料手感柔软，针脚细密，但确实有些小瑕疵。

“老板，这衣服咋卖？” 他问。

汉子叹了口气：“本来批十五块，现在有瑕疵，十块钱一件处理了。”

惠昕歌眼睛一亮：“我全要了。要是卖的好我还从你这定，不过，你得保证以后的货质量过关。”

汉子大喜过望：“行！兄弟爽快！我这就给你开票。”

交易完成后，惠昕歌抱着一大包衣服，心里既兴奋又忐忑。这些衣服是他在展销会上的第一次尝试，如果能在县城打开销路，那鱼塘合作社就找到了新的赚钱路子。但如果卖不出去，一千多块的本金恐怕要打水漂。

在会场转了一整天，惠昕歌记满了小本子。他发现，除了服装，还有不少摊位在卖布料、纽扣、拉链等辅料。一家来自浙江的摊位前，摆满了五颜六色的塑料纽扣，形状各异，有小动物、花朵等图案。摊主是个精明的老太太，见惠昕歌看得仔细，主动搭话：“小伙子，买点回去，现在做衣服都讲究这些小装饰。”

“这咋卖？”

“按斤称，五块钱一斤。你要的话，西块五一斤。”

惠昕歌算了算，买了两斤。他想着，村里的妇女们做衣服时，要是能用上这些漂亮纽扣，肯定受欢迎。

夕阳西下时，惠昕歌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招待所。躺在床上，他翻开笔记本，仔细整理一天的收获：牛仔喇叭裤、真丝衬衫、瑕疵处理的上衣、塑料纽扣…… 每一项后面都标注着进价、数量和潜在的利润。窗外，济南的夜景灯火辉煌，远处的霓虹灯招牌闪烁，与山梁县寂静的夜晚形成鲜明对比。

翻到笔记本第 17 页，惠昕歌用铅笔画着表格，表头 "郑楼村鱼塘合作社省城进货明细"，下是数字：

牛仔喇叭裤，单价15元，18件，花费270元；

真丝衬衫，单价12元，10件，花费120元；

处理上衣，单价10元，35件，花费350元；

塑料纽扣，单价4.5元，2斤，花费9元；

童装T恤，单价8元，20件，花费160元；

花布，单价2.5元，12米，花费30元

合计花费939元，备用金161元（含押金未退64元）

“也许，这就是机会。” 惠昕歌喃喃自语，把笔记本紧紧抱在胸前。他知道，回到山梁县后，一场新的挑战即将开始。但此刻，他的心里充满了期待，就像当初承包鱼塘时一样，虽然前路未知，但只要敢于尝试，就有可能迎来转机。

晚上旅馆灯关了，惠昕歌打手电验货。牛仔喇叭裤铜扣在光下闪着光，确认真铜后，他用布条把 18 条裤子捆成两摞。真丝衬衫摊枕头上，对着窗户缝月光数经纬线 ——114×70 根，摊主没骗他，小心叠好时，手指被丝线划了道红印。

处理上衣堆床脚，他把 35 件按瑕疵分类：口袋脱线的放左边，袖笼未锁边的放右边。从包里掏出小剪子修掉线头，针尖在拇指上蹭了蹭 —— 这是母亲教的上针法子，说能让针脚更顺滑。

当第一缕晨光爬上窗棂时，惠昕歌把货物重新塞进帆布包。牛仔布的硬挺、真丝的柔滑、花布的粗糙在包里挤作一团，散发出混合着尘土和廉价香水的气味。他摸了摸内衣里的备用金，想起李大爷说的 "天有不测风云"，又想起吕国宁送的书里写的 "市场经济是海洋"。

把招待所的木门 "吱呀" 一声打开，惠昕歌背着比来时重了几倍的帆布包走进走廊。墙上毛主席画像的眼睛在晨光中注视着他，热水瓶上 "为人民服务" 的红字被磨得只剩 "为人民" 三个半字。他数了数台阶，一共 17 级，每级台阶都沾着前房客留下的鞋印，像极了鱼塘边被踩出来的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