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孤独的天才

在精神病院，规律是一种稀缺品。大部分病友的生活乱得像打翻的拼图，但林启明完全不同。他的房间总是干净得令人窒息，每一件物品都摆放在特定的位置，就像被一个看不见的尺子精确测量过。

第一次巡视到他房间的时候，我以为进错了地方。

“怎么回事？”我站在门口，不禁脱口而出。

房间里，书桌上的笔按颜色排列成一条整齐的直线，纸张叠得像酒店里的毛巾。床单拉得一丝不苟，连褶皱都没有一条。我环顾四周，这里看起来不像一间病房，更像某种被强迫整理过的展览空间。

而林启明，此刻正坐在桌边，用小勺一口一口地吃他那份早餐。粥被精确地盛了一半，他一勺一勺地舀起来，手腕的动作一成不变，机械得像钟表。他的目光盯着粥碗，仿佛这是一场严肃的数学实验。

我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吃饭也这么精准？”

他没有抬头，语气冷淡：“45克粥，9颗花生，标准的比例。”

我愣住了，这种回答让我一时无语。早餐都要精确到克数？这绝不仅仅是奇怪，而是一种让我感到难以形容的压迫感。

那天上午的活动时间，我在走廊尽头的角落里再次看到了林启明。

他站在一块小黑板前，目光紧盯着一组数字，手里拿着粉笔，像是在为它们举行某种仪式。

突然，一个病友从他身后经过，不小心撞了他一下，粉笔“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你在干什么！”林启明猛地转过头，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愤怒。

病友显然被吓了一跳，慌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林启明冷冷地重复了一遍，随即弯腰捡起粉笔，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回到原来的位置。然后，他迅速用袖子擦掉黑板上的内容，重新开始书写。

我站在不远处，心里一阵刺痛。这个小小的插曲，似乎让他整个上午的努力化为乌有。而他脸上那种近乎绝望的表情，像是天塌了一角。

我没有贸然上前打扰他，只是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儿。林启明的行为让我有些困惑，也让我开始思考。他这种对规律的极端追求，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

后来，我从主管那里打听到了一些事情——林启明患有严重的强迫症。他不仅要求自已的一切必须保持“完美”，还对所有可能打破这种“完美”的外界因素抱有强烈的不安，甚至敌意。

我开始明白，他的数学天赋和这种心理困境并不是独立存在的。对“完美”的追求，是他的动力，也是他的枷锁。

我曾以为，精神病院里的病人不会有太多值得关注的“日常”。可林启明的生活，却让我觉得自已像站在一个冰冷而完美的展览馆里，每一步都充满不安。

第一次巡视到他房间时，我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细节——他的牙膏总是被从底部挤起，整整齐齐，没有一点褶皱。漱口杯总是正对着水龙头，杯口和台面间的角度看起来几乎是量过的。

但这些，都远不如他用餐的场景来得震撼。

中午，林启明坐在食堂的角落，面前摆着一个托盘。他慢条斯理地用汤匙舀起粥，送到嘴里，然后放下勺子，舔去勺柄上的最后一滴粥。动作精准得像钟摆，机械却又近乎神圣。

“他一直这样？”我低声问旁边的护工小王。

小王点点头，表情复杂：“他吃饭永远都是这个节奏。也不知道准得有什么意义。”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打破了食堂的寂静。

“诶，林教授！”另一个病友高声喊了一句，“数学天才，算算我这盘菜多少钱！”

几乎是瞬间，林启明的手停在半空。他缓缓抬起头，用一种冰冷的眼神看着对方，没有说话。

“别介意啊，我就是开个玩笑。”那病友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可林启明的脸色却一点点变得难看。他放下汤匙，缓缓站起身，整个人都透着一种近乎可怕的僵硬感。

我连忙走上前去，挡在两人之间：“林先生，没事的。他不是故意打扰您。”

他却像没听见一样，盯着对方，目光锐利得像刀子：“如果不懂得尊重数学，就不要提它。”

“好好好，我闭嘴还不行吗？”那病友有些讪讪地笑了笑，端着盘子挪到另一张桌子。

我回头看了一眼林启明，心里不禁一阵发紧。他的手在微微颤抖，目光游离，像是在努力控制着什么情绪。

“林先生，您还好吗？”

“他们总是打破我的平衡。”他低声说了一句，声音轻得像喃喃自语，“一个不需要秩序的世界，简直就是地狱。”

当天下午，我特意抽空去了他的房间。他正坐在书桌前，盯着一张草稿纸，眉头皱得像要拧出水来。

“林先生，可以聊聊吗？”

“如果你想劝我融入这个地方，大可不必。”他头也没抬，语气中透着疲倦。

“不，我只是想听听您的想法。”我拉了把椅子坐下，“规律对您来说，是不是比普通人更重要？”

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规律，是保护我的盔甲。如果没有规律，我根本没办法生活。”

“为什么呢？”

林启明抬起头，目光中带着一种刻骨的疲惫。他缓缓说道：“我的脑子里，总是充满了不对劲的声音。椅子没摆正，衣服没折好，连呼吸的频率都不对。所有的细节都在告诉我：错了，错了，错了……你知道这种感觉吗？”

他的语气里没有愤怒，只有无尽的绝望。

“所以，您才通过规律让自已安定下来？”

“是。”他点了点头，“但有时候，我也会觉得自已像被困在一个盒子里。这个盒子很小，小到让我窒息，可我不敢离开。因为外面的世界……更可怕。”

“是什么让您变成这样的？”我试探着问。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草稿纸上，良久没有说话。最终，他轻声说道：“追求完美，毁掉了我。”

这句话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也不知道该如何帮助他。

“我再也无法容忍错误了。”林启明苦笑了一下，目光中满是复杂的情绪，“但没有人能做到真正的完美，不是吗？”

那天离开他的房间时，我的脑海中一直回荡着他的这句话。一个曾经的数学天才，如今却成了完美的囚徒。他的才华和执念，究竟是天赋的馈赠，还是命运的惩罚？

我走在病院的走廊里，突然感到，这里的一切都变得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