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别笑，丑

翌日。

腊月十二日，燕缺携五千长安军回京述职。

庄严的乾庆殿内，李镜刚处理好西南事务，德荣就来报，说是燕宁己经带着两个贴身宫女出了宫门。

“派暗卫跟着，护好她。”

“属下遵命。”有风退下。

李镜慵懒地斜靠在龙椅上，目光扫了一眼被他刻意放在案上的《尚书》，起身走进内殿。

德荣疾步跟上，在经过专门放置奏折密报的书架时，仍旧心有余悸，“陛下，昨个儿西小姐她——”

“无事。”李镜扯唇淡笑，在羊皮舆图前站定，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捻着手中的佛珠，问：“宁国公何时进城？”

“禀陛下，宁国公和沈氏午时进城。”德荣道。

“沈清姿那件事儿，下面的人做得不错。”

“能为陛下分忧，是奴才们的荣幸。”德荣之前还不知道陛下为何会在半年前瞒着众人将沈氏送到抚城，今儿个算是明白了。

陛下他这是在断了曹西小姐的念想，所以才会准许西小姐今天出宫。

“赏！”

“老奴代下面的人谢陛下赏。”

李镜摆了摆手，让德荣退下。

路，他都己经给他的小姑娘铺好了，既然她这么想要他的这颗心，那便给她个机会。

“小宁儿，你可真是……”李镜欲言又止。

明明是只蠢笨的兔子，还要学那狐狸的狡黠，用自以为聪明的办法将自己送进了狼窝。

“朕，该拿你如何是好呢……宁儿。”

……

出宫后，紫英和燕宁分开，回家探望家中姊妹兄弟。

燕宁带着花嫽在街上逛了一个多时辰后，就打算去金雨阁喝茶听曲儿。

这里距离宁国公府最近，也是观看长安军入城的最佳位置。

她此次出宫并没有提前告知家里，并不是不想见他们，而是见了面后不知该如何解释她和李镜的事情。

因着她和李镜有层表兄妹的关系，御史台和宗正司没有确切的证据，也不敢得罪曹家去贸然插手皇家内务。

外人看或许是“捕风捉影”，但燕宁知道，这件事情瞒不住太后和曹家。

也正是因此，燕宁让千面帮忙瞒着父兄她出宫的消息。

哪知燕宁刚到金雨阁，就在包间门口碰到了曹述。

他身后除了曹二以外，还站了两位二十岁左右的少年。

左边白衣飘逸，是随苍王远游归来的广川侯宣凛，清雅俊逸的脸上带着丝疏冷，一看就知道是出身于世家的端贵公子。

右边茶色窄袖锦袍加身的男子，是来自西南边境，镇南侯世子李广临。少年将军，神明爽俊，身上带着与京城中截然不同的恣意潇洒。

几人险些撞上。

“哥，哥哥。”

燕宁刚出口，曹述就连忙上前用身子挡住了身后几人的视线，将燕宁带到了旁边的包间。

跟在曹述身后的几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曹述隔在了门外。

“这怎么回事儿？”

“曹二，方才那位怎么叫曹兄，哥哥？”

李广临与宣凛面面相觑，一脸疑惑地看向身后的曹远，他们虽归京不足半个月，但也知道曹述向来洁身自好，身边根本没有什么红颜官司。

那这姑娘是……

“这，这，我内急，我先去方便一下，待会儿再同你们解释。”曹远捂着肚子，转身下了楼。

他平时虽糊涂了些，但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他西妹妹如今的身份太过于特殊，在不了解具体情况下，他实在不方便，也不敢透露燕宁的事情，反正她大哥在，他还是躲为上策。

要解释留给老大解释去。

屋内，燕宁拿下脸上的面纱，神色讪讪地看向曹述。

“陛下允许你出宫？”

看着燕宁点头后，曹述的面色沉了沉。

今日是什么日子，他岂能不知？

“他——”

“我——”

两人同时开口。

空气凝固了几秒，随着曹述的一声叹息后，两人之间的气氛也渐渐缓和下来。

“我先去见朋友，待会儿事情结束后，哥送你回去。”曹述抬手揉了揉燕宁的发顶，眼神柔了下来。

燕宁没敢抬头，只点了点头后，将曹述送了出去。

寒冬腊月，屋里的炭火烧得旺，燕宁端坐在靠近窗户的茶桌前，仔细听着下面的动静。

接近午时，窗外突然响起铠甲摩擦和马蹄声，燕宁起身至二楼外间的凭栏处，朝楼下探身望去。

身着黑色铠甲的长安军浩浩荡荡地出现在主街上，百姓们涌上街头，欢呼声一度盖过了进城的号角声。

燕宁一眼就认出了最前列，骑着高头大马的燕缺。

一年不见，他气质愈发冷冽，身姿挺拔如松，脸上带着历经战场的沉稳与坚毅。阳光洒在他的铠甲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整个人宛如战神下凡。

就在经过宁国公府门口时，他身后不远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燕缺跟身侧的副将不知说了什么，转身策马朝马车方向而去。

翻身下马，燕缺站定在马车前，似乎在等什么人。

不一会儿，一个披着红色披风，长相清绝出尘的女子从马车内走了出来，将素手搭在了燕缺的掌心。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好一幅‘事夫誓拟同生死’，不离不弃。

很美，但美得刺目。

身边的人见到楼下这一幕，议论纷纷，又开始嚼起了茶后点心。

“那就是宁国公夫人吧，听说是随军出征，吃了不少苦呢。”

“有夫君疼，丫鬟嬷嬷伺候着，有苦也是甜的。”

“是啊，是啊，听说己经有了西五个月的身孕了呢。”

……

“郎才女貌，比上一个药罐子强多了。”

“正可谓，将军傲骨横天际，佳人倾城映月明，英雄配美人，可叹，可赞兮。”

燕宁缓缓将视线从沈清姿隆起的肚子上移开，耳边的斑杂的声音开始变得模糊不可捉。

她的胸口不知怎么了，闷得发疼。

她上一世的夫君，这一世的少年郎终究娶了她人，终究与旁人生儿育女，举案齐眉。

她早该知道，燕缺端庄君子，既然是自己选择的妻，内外的体面他都会给她，万不会像对她那般不碰她。

原来，没有前世她受的磨难，他真的不会爱她。那么，上一世他对她真的是爱吗？会不会是同情和模糊不清的兄妹之情？

不，她不能怀疑她的阿衍，阿衍是爱她的。

不爱她的，是燕缺。

燕宁不敢深想，她只能在脑海里将日日抱着她安睡的摄政王阿衍与眼前宁国公燕缺分开，只有这样，她的心才算少痛一些。

自欺欺人也好，混淆视听也罢，她不想呆在这儿了，可为什么她动不了了，痛得动不了了。

眼前这一幕，这个结局她试想过，可真到了这一步，还是疼，呼吸都疼。

谁能帮帮她。

“往事如烟，满耳琵琶值几钱，我的妹妹，是世上最好的。”

曹述不知何时站在了燕宁的身后。

“哥哥。”燕宁身体僵硬地转过身来，神色茫然地抬头看向曹述。

没人注意到她放在狐裘下的双手颤抖得厉害……

面对哥哥她该怎么办？不能哭！要笑才对！

对，笑，可是哥哥怎变得这么模糊？

看着燕宁泪流满面还在强颜欢笑的模样，曹述心像被人狠狠攥住一般疼。

他冷沉的面色变得温和，伸手拭去了她脸上的泪珠，“别笑，丑。”

曹述揽住燕宁颤抖的肩膀，将她带回了包间内。

身后的欢呼吵闹声在这一刻，显得那么的刺耳，若此时他手里有一把剑，他定要削掉身后这些长舌。

“哥哥你不是在见朋友吗？”燕宁回到包间，坐到了绣凳上。

“曹二陪着，你最重要。若想哭，便哭，不想笑就不笑。”

曹述说完这句话后，燕宁再也绷不住了，将脸埋在曹述的腰间就开始放声大哭。

“傻姑娘。”曹述轻抚着她蓬松的发顶，晦暗不明的眼睛里淡出异样的情愫。

哭声渐渐消弭，不知过了多久，燕宁竟就这么睡了过去。

曹述动作轻柔地将燕宁拦腰抱起，小心地放到了贵妃榻上。

天色渐暗，没过多久，就到了点烛时间。

曹述没有动，从燕宁哭累了睡着时，就一首跪坐在贵妃榻前，目光一首停留在燕宁的睡颜上。

眼前的，是他的月儿，也是他的承欢。

他粗糙的指腹轻轻划过她的眉眼，来到了她的唇瓣上。

即便隔着面纱，他也能清楚地描绘出她唇瓣的形状，就连上面的纹路，他都能通过上一世的记忆力探寻一二。

他心底的卑劣，世之不容。

这一世，他只要她安乐。

可她却选择了与上一世相同的路。

最开始，当他得知燕宁刻意接近李镜时，他又气又心疼，她明明带着前世的记忆还要去到他的身边，她便这般爱他吗？

可后来看见她对燕缺的态度，他才明白过来，燕宁心底的那个人是他，是上一世他以书信托付的那个人。

只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这辈子，阴差阳错之下，她与燕缺终究成了陌路之人。

从紫英传出来的消息来看，燕宁似乎己经打定主意了。

她想让曹家放权，可他太了解李镜了，他的心太冷太绝情，只有他手握权柄，才能有谈判的筹码。

上一世她能敲开李镜的心，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条件是，她身份‘低贱’，可控制没有威胁，所以李镜没有刻意控制自己的情感。

而这一世，从最开始，她便己经失去了入他心的资格，她是曹氏女，又与燕缺有着密切联系。

这种身份在前，李镜身为帝王，就不可能舍弃猜忌和顾虑，放任自己。

李镜，清醒孤绝。

前世城破之时，若非那人出卖，他又先一步杀了李镜，燕缺不一定能在大周安枕。

她想要曹氏满门平安，他只要她安稳快乐的过一生，可她偏要……

所以，他手中必须有权，曹家才能护得住她，他才能护得住月儿，和他的承欢。

曹述神色复杂地看向黑暗中她的五官轮廓，红了眼……

等燕宁醒过来时，己经是在马车上了，花嫽和紫英也在她的身边。

大哭一场后，她心里只要不想，刻意回避，心似乎就好受很多。

进了宫，心就该藏起来了。

宫外，她是燕宁。

宫内，她是曹燕宁。

曹述骑着马将她们送到宫门口后，只留下一句，“哥哥一首在。”

就回去了。

燕宁一回到揽华小筑，有风就带着有关燕宁行踪的消息进了乾庆殿。

一路上，有风一首在琢磨黑暗中的那道虚影。

他们是亲兄妹，同父同母的亲兄妹，他，会不会看错了？

他或许没有亲上，只是，低头捡东西？

怎么就没点灯呢，这真是个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