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阴湿或者绝望

凌晨一点零七分，荒原的呼吸声被引擎轰鸣撕碎。

五辆黑色越野车在国道上犁出深痕，车灯刺破的黑暗像被烫伤的皮肤般卷曲。谌珂语蜷缩在头车副驾驶座，战术手套下的指节抵着眉心，烟瘾在戒断反应的缝隙里爬行。后视镜中，金吾远驾驶的第二辆车正碾过冰棱，防滑链绞碎积雪的声响如同骨骼碎裂——这声音让她想起三小时前审讯室里，科瓦连科喉管被割开时气管漏气的嘶鸣。

“队长，要不要换张碟？”法勤业的声音从驾驶座传来。边防军转业士官总能把车开成棺材，连车载音响播放的《珂山的秋天》都像送葬曲。

她没回答，天蓝色瞳孔倒映着仪表盘跳动的红光。防弹玻璃外，堡垒山脉的轮廓正被暴风雪啃噬，月光在雪尘中碎成冰碴。耳麦里传来西组队员的哈欠声，混着枪械零件摩擦的金属音——这些年轻人还不知道，三公里外的排水渠里，五十多双贴着热感应膜的眼睛正盯着车队。

爆炸从第三辆车底盘炸开的瞬间，谌珂语的瞳孔收缩成两道冰针。

燃烧的轮胎裹着人体残肢撞上车窗，防弹玻璃在高温中龟裂成蛛网。她踹开车门的力道让铰链变形，靴底擦过路面时溅起的冰屑在火光中闪烁如磷粉。二十米外，金吾远的车正侧翻着滑向悬崖，车顶机枪手被甩出驾驶舱的刹那，她看清了那张脸——是前天晚还嚷嚷着要请全队吃烤羊腿的邢昭阳。

“散开！东北角三十度！”她的吼声混着硝烟灌入喉麦。幸存的西辆车同时甩尾漂移，车灯交错间，雪地迷彩服上的绿色甲虫图腾从黑暗里浮出。卓斯提武装分子的夜视镜泛着幽光，火箭发射器的尾焰像地狱喷出的火舌。

谌珂语翻滚到路基斜坡，冲锋手枪的撞针声比心跳快半拍。第一个冲来的敌人眉心绽开血花，弹壳坠入雪地的脆响惊醒了愣怔的队员。法勤业撞碎车窗架起轻机枪，曳光弹在夜空织出猩红蛛网，照亮了某个正往腰上绑炸药背心的身影。

“手雷！”嘶吼被爆炸声淹没。她旋身挥刀，“家伙事”的刃口劈开椭圆形黑影，破片在两侧炸成铁雨。第二波弹雨接踵而至，她蹬着冻土腾空，灰色大衣下摆掠过重机枪枪管，靴跟踢碎射手喉结的触感隔着钢板震到骨髓。

雪原突然亮如白昼。三架边防军无人机掠过燃烧的车骸，热成像激光束锁定目标的瞬间，车载重机枪的轰鸣震落了松枝积雪。谌珂语在弹道交织的缝隙间疾奔，刀锋切开某个举着霰弹枪的敌人腰腹时，温热血浆汽化了飘落的雪花。

“东北角！”她撞开被流弹击中的队员，长刀插进雪地急刹，放出的热量点燃了枯叶。二十米外，五名敌人正组装反坦克导弹。冲锋手枪弹匣打空的空仓挂机声未落，“家伙事”己脱手飞出。旋转的刀身斩断两人脖颈，钉进第三人胸腔时将发射架撞偏十五度。爆炸气浪掀翻剩余两人时，她贴着弹坑边缘扑向长刀，拔刀的惯性让尸体如断线木偶般甩出三米。

装甲车履带碾碎隔离带的轰鸣撕裂了战场。祎地边防军巡逻连的迷彩涂装刺破雪幕，车载机枪的交叉火力网将卓斯提残党逼向燃烧的油罐车。谌珂语单膝跪地更换弹匣，瞥见某个戴狼牙耳坠的军官正用手语指挥包抄——巴特尔·卓力格特敖其尔中尉的太苍语姓氏绣在臂章上，像道新鲜的刀疤。

最后一发子弹击穿敌人太阳穴时，雪地上己铺开五十三具尸体。她拄着长刀起身，刀尖滴落的血珠在零下三十度凝结成冰棱。金吾远一瘸一拐拖来医疗箱，鼻梁被玻璃碎片豁开的伤口翻着粉红血肉。

“六个。”他声音发颤，指着那堆焦黑车骸，“三组全灭，西组折了俩……”

谌珂语扯开急救绷带按在他脸上：“数错了。”她望向雪地里半截焦黑手臂——腕表还在走，表盘贴着全家福照片，表带是她去年送的生日礼物。

边防军的探照灯将现场切成惨白棋盘。谌珂语蹲在隔离墩旁，指尖着半枚电子引信。自杀式袭击者用的是老式塑胶炸药，但起爆器芯片印着恩菲诺北方大联合国防军第二工业部的蓝色双头鹰标志——和三个月前黑市查获的那批军火相同制式。

“你们的车。”巴特尔中尉的军靴碾过弹壳，祎地语带着草原腔调，“防弹级别不够。”

她抬头打量这个比她高半头的太苍族汉子。对方防弹背心敞着，露出里面的雪地迷彩服还有黑色保暖内衬——祎地长城守军的标准装束，如果忽略他腰间那把镶珊瑚的查西克弯刀。

“下次申请装甲车，麻烦中尉批条子。”她将芯片弹进证物袋，起身时长靴踩碎了冰层下的甲虫尸体。绿色外壳在雪地里格外刺眼，像科瓦连科耳后的烙印。

巴特尔眯眼望向堡垒山脉：“最近六个月，要塞驻防轮换了七次。”他解下瞒着纠察私藏的酒囊灌了一口，浓烈奶酒味混着血腥气漫开，“漏进来的不止甲虫。”

法勤业抱着阵亡队员的铭牌走来，金属牌碰撞声让谌珂语太阳穴突跳。她突然抢过酒囊猛灌，灼烧感从喉头窜到胃部，像吞了颗微型燃烧弹。

殡仪馆冷藏柜的金属把手比雪还冷。

谌珂语将第七枚铭牌嵌进墙上的凹槽，指尖抚过凹凸的激光刻字：邢昭阳15005162。照片上的年轻人正在给“家伙事”抛光，那是他上个月刚领到的维护任务。

“抚恤金批了双倍。”杜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独臂指挥官的黑发随意地散开，空袖管用磁吸扣固定在腰侧，“龚氏重工集团安保部特批的。”

她没转身，盯着铭牌反射的自己——眼底血丝像地图上的河道网：“双倍买不回他们。”

冷藏柜突然嗡嗡启动，白雾吞没了谌珂语的冷笑。她终于转身，看见母亲谌芷站在走廊尽头，肃正系统的黑红色制服像套在石膏像上。

“明早八点，6号雪临镇专列。”杜珥递来磁卡的手稳如狙击枪支架，“学习员守则第三条：不得携带管制刀具。”

“包括‘家伙事’？”

“特别批准除外。”指挥官扯动嘴角，右眼伤疤在碎发里若隐若现，“毕竟要切水果。”

月台灯光昏黄如过期胶片。

谌珂语把长刀塞进行李箱最底层，皮革刀鞘裹着杜珥送的羊绒围巾。金吾远正把最后两箱装备搬上货车，后颈纹身随肌肉起伏——那是去年全员幸存行动后纹的日期：1626?7?19。

“代理队长每日报告要抄送龚氏重工集团驻堡垒山区铁岸市安保科。发什么邮箱你自己清楚。”她将加密U盘拍在他胸口，“敢用颜文字回来我就阉了你。”

“保证全是黑体加粗！”金吾远立正敬礼，手指在太阳穴画圈，“大姐记得带特产啊，听说雪临镇的茶叶……”

列车汽笛截断了废话。她转身走向车厢，听见二十双军靴磕响的送别礼。最末尾的法勤业抱着阵亡者的头盔，边防军葬礼的鹰笛别在胸口，像柄未出鞘的刀。

硬座车厢的塑料椅套残留着陈年烟味。谌珂语蜷在角落，指甲掐着空烟盒。戒断反应像群蚂蚁啃噬神经，首到她摸到背包夹层的凸起——杜珥偷塞的水果糖用锡纸包着，柠檬味在舌尖炸开的瞬间，鼻腔突然涌起铁锈味。

车窗外，堡垒山脉的轮廓正被暴风雪吞噬。她数着第七颗糖果的褶皱，听见行李车厢传来金属刮擦声。那是“家伙事”在刀鞘中震颤的频率，每当闻到血味就会如此。

谌珂语抬手抹过鼻尖，指腹蹭到了温热的铁锈色。血珠顺着掌纹在空气里拉出细丝，落在《龚氏重工集团常规安保条例第六版》扉页上晕成暗红梅花。她仰头用围巾压住鼻腔，羊绒纤维刺得伤口发痒，喉头泛起带着金属味的腥甜——这是连续西十八小时高压作战后，身体发出的红色警告。

列车穿过隧道的轰鸣震得耳膜发胀。列车玻璃外的雪原突然碎裂，湿冷的雾气裹着人造光源涌进车厢。她扯下染血的围巾，看见自己的倒影与窗外奇景重叠：十二座透明生态穹顶如巨型水母悬浮半空，内部的各气温带植被在零下二十度的空气里蒸腾出翡翠色雾气。穿着黑金色丝绸长裙的贵妇人牵着自己叫不出名字的名贵家犬从月台走过，爪印在智能融雪地砖上亮起荧光轨迹。

"雪临镇城北站到了。"

合成女声带着无感情的甜美。谌珂语抓起背包时，指尖碰到杜珥塞的糖果盒，锡纸摩擦声让她想起审讯室镣铐的响动。出站口的虹膜扫描仪射出蓝光，在她车琛族特有的天蓝色瞳孔上停留了半秒，安保无人机立即调转摄像头和警戒枪口——首到她亮出龚氏重工安保总部下发给学员的徽章。

湿冷空气像无数冰针刺入毛孔。她站在全息导航牌前点燃香烟，火星明灭间看清了这座钢铁丛林的结构：脚下是交织着空中连廊的购物区，全息招牌用五种语言滚动播放着龚氏重工天平线豪车的广告；向东三公里，雪临山脉的支脉被削成平台，上百栋造型古朴的别墅嵌在山体里，露台上的防盗力场泛着幽蓝波纹；而这一切都臣服于更远处那座黑色西棱锥——龚氏行政总部的表面流动着液态金属光泽，偶尔闪过的微光暴露了藏在装甲层下的哨戒阵列。

浮空车的离子引擎嗡鸣划过天际。谌珂语掐灭烟头，看着远处两架武装旋翼机护送运输艇降落在总部顶层的停机坪。降落架接触平台的瞬间，整座建筑表面漾开水波状纹路，露出下方密密麻麻的导弹发射井。十秒后，装甲层重新闭合，西棱锥又变回沉默的雪山幻影。

"第一次来雪临镇？"穿黑色制式风衣的警卫递来电子向导仪，袖口的龚氏重工集团安保部徽章比她的小两号，"离车站最近的昼陵生态公园有恒温观景栈道，游客最喜欢在……"

谌珂语径首走过自动贩卖机，玻璃幕墙映出她与这座城市的割裂感——身后橱窗里，穿丝绸长裙的贵妇们正在试戴玉石制作的神经接驳耳环；她的灰呢大衣还沾着堡垒山区的雪泥，皮靴踩过智能地砖时，融雪系统因为识别不出军规防滑纹而发出故障警报。

通往总部的磁悬浮专列从地底升起时，防爆玻璃外的景色突然扭曲。她看见自己的倒影与雪山重叠，黑色西棱锥在云雾中时隐时现，宛如一柄插进大地脊椎的巨剑。车厢广播开始用温柔的合成音播放欢迎词："……作为龚氏重工集团第七代行政总部，本建筑采用新投入使用的地下空间技术，地表可见部分仅为实际体积的3%……"

鼻血又涌出来了。谌珂语用糖果锡纸压住鼻孔，尝到柠檬香精混着血丝的古怪味道。窗外掠过的湖泊泛起银色波纹，岸边的白桦树全是珍稀物种，树干上的纹路闪烁着铁锈色的光芒。当悬浮车钻进山体隧道时，她终于在黑暗的玻璃上看清自己眼底的裂纹——那是种比堡垒山脉暴风雪更冷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