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 章 银崽

冰冷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暗红的血丝和腐烂的水草，在崔鸿残破的身体周围缓缓流动。九百枚青铜琴轸如同冰冷的墓碑，将他牢牢钉在身下那无边无际、散发着死寂气息的“傩”字巨棺棺盖之上。剧痛如同永恒的潮汐，冲刷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带来新一轮撕裂般的酷刑。左肩胛骨下方，那块暗红色的胎记如同嵌入皮肉的火炭，灼烫感深入骨髓，与体内那狂暴的金线残存力量一同，对抗着巨棺源源不断注入的腐蚀之力和怨毒碎片。

意识在痛苦的深渊里沉浮，像风中残烛，随时会被吹灭。囡囡那微弱却清晰的呼唤——“爹…痛…救囡囡…”——是他唯一的光，唯一的锚，死死拽着他最后一丝清明，不让其彻底沉入那“傩寂”的冰冷永夜。棺内核心的景象——搏动的污秽肉瘤、插入核心的断剑、傩婆枯手与骨爪的死斗——如同烙印般刻在灵魂深处，混乱又充满致命的吸引力。

就在这时，那串细微却清晰的水泡声，穿透了死亡的寂静。

崔鸿艰难地转动唯一还能勉强活动的眼珠，浑浊的视线透过血水，捕捉到那个如同水鬼般悄然潜近的瘦小身影。破烂的粗布衣裤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单薄的骨架。最刺眼的，是脸上那张表情呆滞麻木、如同劣质陶土随意捏就的简陋傩面。面具只覆盖了上半张脸，露出下方一张因长期浸泡而惨白发胀、嘴唇乌青的嘴。

新牧童！银崽！

那双透过浑浊河水、从傩面空洞眼窝后射来的目光，冰冷，空洞，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温度，如同两枚深水打捞上来的锈钉，死死钉在崔鸿身上。那目光里没有好奇，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执行命令般的、纯粹的锁定。

银崽的游动毫无声息，动作带着一种非人的僵硬和精准，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他无视了崔鸿身上狰狞的伤口和钉满的青铜琴轸，目标明确地朝着崔鸿的头部位置靠近。

崔鸿的喉咙里滚动着血沫，想发出警告或者嘶吼，却只能挤出微弱的“嗬…嗬…”声。他全身的肌肉在死亡的威胁下本能地绷紧，但这微弱的挣扎反而加剧了青铜琴轸在骨肉中的摩擦，带来更剧烈的痛苦，鲜血从伤口加速渗出，在浑浊的水中晕开更深的暗红。

银崽靠近了。隔着不足三尺的浑浊河水，崔鸿甚至能看清那张简陋傩面上粗糙的刻痕，以及傩面下少年惨白脸上细微的、如同被水泡胀的褶皱。那双冰冷的眼睛，透过面具的眼孔，毫无波澜地俯视着崔鸿，像是在打量一件即将被处理的物品。

然后，银崽动了。

他没有攻击，没有触碰崔鸿。那只同样惨白发胀的手，从破烂的衣襟里缓缓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笛子。

笛身并非竹木，而是某种惨白的、带着细微骨节纹路的物质，像是某种大型水鸟的腿骨被剥去了皮肉，打磨得异常光滑，在昏暗的水底泛着阴森的冷光。笛身上，用某种深褐色的、仿佛凝固的血迹般的东西，歪歪扭扭地刻满了扭曲怪异的符文，符文间还镶嵌着几颗细小、浑浊、如同凝固眼珠般的珠子。

骨笛！

银崽将那支惨白的骨笛，凑到了他那张乌青发紫的嘴唇边。

没有预兆。

呜——！！！

一股尖锐、凄厉、完全超越了河水阻隔的笛音，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崔鸿的耳膜，更首接扎进了他的脑髓深处！那不是声音！更像是一种首接作用于灵魂的、充满了无尽痛苦、怨毒和疯狂召唤的邪恶意念冲击波！

“呃啊啊啊——！”崔鸿的身体在水中猛地一弓，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全身的骨骼都在那尖锐的笛音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九百枚青铜琴轸疯狂地共振起来，不再是之前的怨毒共鸣，而是如同被这笛音强行拨动、激发了某种更深层、更恐怖的凶性！每一根琴轸都变成了一个独立的、充满恶意的共鸣腔，将那股邪异的笛音放大、扭曲、注入崔鸿的体内！

剧痛！比之前更甚！崔鸿感觉自己的脑袋像被塞进了一口巨大的青铜钟里，外面有无数人拿着铁锤疯狂敲击！颅骨欲裂！脑浆沸腾！更可怕的是，这笛音像一把沾满污秽的钥匙，狠狠捅进了他意识深处那扇刚刚被强行关上的、封存着历代牧童痛苦记忆的大门！

“——快撕弦！他在炼九世牧魂为琴魂！”（尸语童的尖叫！）

“——第九弦…需活抽脊筋！”（历代牧童的惨嚎！）

“——弦断傩寂，牧者永喑！”（青铜碑的渗血碑文！）

“——焚经！焚经！”（林红鲤的嘶喊！）

“——禅躯饲佛，肉河干涸，新笛颤处，万傩复活！”（玉蝉蛹底的谶文！）

无数破碎、扭曲、充满了极致痛苦的嘶嚎和意念碎片，被这邪异的骨笛声强行唤醒、放大、混合！如同亿万只怨毒的毒虫，顺着笛音的冲击波，疯狂地钻进崔鸿的每一根神经，啃噬着他的意识！这些来自不同时代、不同牺牲者的痛苦记忆，此刻不再是模糊的背景噪音，而是化作了清晰无比、身临其境的酷刑体验！他仿佛同时置身于骨琴前被傩婆抽筋剥骨、在肉河禅中被玉蝉幼虫钻髓噬体、在傩棺戏台上被钉为人形琴轸！

内外夹击！青铜琴轸的物理撕裂！骨笛对灵魂的首接穿刺！历代牺牲者痛苦记忆的集体反噬！

崔鸿的意识如同被投入了绞肉机，瞬间被撕扯得支离破碎！囡囡的呼唤被这恐怖的狂潮彻底淹没！胎记深处的金芒在这灵魂层面的狂轰滥炸下剧烈闪烁，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脆弱的陶罐，被内外同时施加的巨力狠狠挤压，下一秒就要彻底爆裂成粉末！

就在崔鸿的意识即将被这毁灭性的笛音和记忆狂潮彻底碾碎、同化的刹那——

嗡！！！

他身下那无边无际的“傩”字巨棺，猛地一震！

一股远比之前崔鸿意识下沉时感知到的、更加庞大、更加污秽、更加暴虐的意志，如同沉睡的太古凶魔被彻底激怒，轰然苏醒！这意志的核心，充满了被蝼蚁（银崽的笛音）亵渎了神圣领域（巨棺本体）的滔天狂怒！

整个巨棺棺盖表面，那些由无数痛苦扭曲的青铜傩面构成的浮雕，仿佛瞬间活了过来！所有的傩面，无论完整还是残缺，獠牙都更加暴突，眼窝中都猛地燃起两点暗沉粘稠、如同凝固血块般的红芒！无数张傩面同时无声地咆哮！一股冰冷、粘稠、带着强烈腐蚀性和灵魂碾压感的恐怖气息，如同实质的黑色油污，以巨棺为中心，猛地向西周扩散开来！

这股源自巨棺本体的暴怒气息，瞬间撞上了银崽骨笛发出的邪异音波！

嗤——！！！

如同滚烫的烙铁按上寒冰！两股同样邪恶、同样强大、却性质迥异的力量在浑浊的水底轰然碰撞、湮灭！崔鸿身体周围的水流瞬间被排开，形成一个短暂而狂暴的真空球体！浑浊的河水如同沸腾般翻滚起巨大的气泡！

银崽吹奏骨笛的动作猛地一僵！那尖锐凄厉的笛音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骤然变得扭曲、嘶哑！他覆盖着简陋傩面的头颅猛地向后一仰，仿佛遭受了无形的重击！握着骨笛的手剧烈颤抖，笛身上镶嵌的几颗“眼珠”珠子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

笼罩崔鸿灵魂的那股恐怖音波冲击和记忆反噬，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来自巨棺本体的狂扰，出现了极其短暂、却至关重要的削弱！

就是这一瞬间的削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