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隐忍坚守的文人风骨

天宝十年的重阳，长安城里的菊花正开得铺天盖地。

王维作为给事中，正在兴庆宫校对《开元新礼》。

殿外喧哗，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胡人大步流星走来，腰间玉带坠着的狮头金扣撞得叮当响 —— 正是范阳节度使安禄山。

"这便是王右丞？" 安禄山眯起眼，上下打量王维，"早就听说你诗画双绝，今日一见，倒像个捏笔杆的书生。" 语气里带着三分轻蔑，七分试探。

王维拱手作揖，目光落在安禄山肚子上垂着的紫色锦缎，那是玄宗特赐的鱼袋："安节度使威名远播，王维不过一介文人，不值一提。"

安禄山忽然大笑，声如滚雷："文人好啊！当年我在幽州，帐下缺的就是会舞文弄墨的。" 他凑近半步，压低声音："听说你给玉真公主画过《山居图》？哪天也给我画幅《范阳铁骑图》如何？" 话里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王维退后半步，不动声色道："节度使的铁骑雄风，自有大手笔描绘。王维只会画山水，怕是入不了您的眼。" 心里却想起父亲说过的话："胡儿腰上的刀，比嘴上的笑更实在。"

天宝十西年十一月，安禄山在范阳起兵的消息传到长安时，王维正在辋川给新栽的梅树剪枝。

剪刀 "当啷" 落地，王维望着北方的天空，想起五年前安禄山在华清宫跳胡旋舞的模样 —— 肚子贴着地面旋转，却眼露凶光。

次年六月，潼关失守。

王维带着家人逃亡，却在蓝田道上被叛军骑兵追上。

"王右丞想去哪儿？" 带头的偏将冷笑，"大燕皇帝说了，当年在长安没请到你，这回可不能再错过了。"

洛阳城里，安禄山的伪朝廷己开张。

王维被押到凝碧池畔的临时宫殿。

安禄山高坐龙椅，腰间的狮头金扣换成了嵌满红宝石的蟠龙扣。

"摩诘啊，" 安禄山拍着龙椅扶手，"别学那些迂腐书生，我这儿缺个礼乐官，你当年在太乐署的本事，正好派上用场。"

王维盯着殿中倒悬的唐室宫灯，想起玄宗曾说 "八音克谐，无相夺伦"，如今却要为叛军制乐，只觉喉间发苦："罪臣才疏，恐难胜任。"

安禄山脸色一沉："听说你母亲信佛？幽州的悯忠寺最近修缮，要是缺了香火钱......"

话没说完，却被王维打断："节度使若以老母相逼，王维唯有一死。"

声音不大，却像冰锥刺破暖阁的热气。

安禄山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又笑："文人的骨头，我最喜欢掰一掰。来人，送右丞去 ' 养病 '，别让他累着。"

被软禁在洛阳菩提寺的日子，王维每天对着窗外的槐树发呆。

树叶落尽时，传来长安收复的消息，却又听说肃宗要严惩伪官。

王维摸着案头的《维摩诘经》，忽然想起李邕临刑前说的 "笔比刀长久"。

冬至那日，叛军在凝碧池设宴庆功。

王维被强行带至席间，只见胡姬跳着《泼寒胡戏》，安禄山拍着肚子大笑，殿中酒气熏天。

"王右丞为何不喝？" 安禄山举着夜光杯，"这可是从长安运来的葡萄酒，比你辋川的茯茶滋味如何？"

王维望着池中倒映的宫灯，想起去年此时，玄宗在兴庆宫大宴群臣，自己曾作《奉和圣制》。

如今物是人非，笔尖一酸，王维脱口吟道："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歌声未落，殿中鸦雀无声。

安禄山的酒杯 "砰" 地砸在桌上："好个 ' 百官何日再朝天 '！王维，你这是盼着李亨那小子来杀你？" 眼中闪过杀机。

王维跪下，将诗稿投入火盆："罪臣胡言乱语，愿以死谢罪。"

却见安禄山摆手："杀你？我偏要留着你，让天下人看看，连王右丞都为大燕效力，李唐气数尽了！"

至德二年，唐军收复洛阳。

王维作为伪官被押送长安，关进大理寺的地牢。

潮湿的墙壁上，王维用指甲刻下《凝碧池》诗，每一笔都像刻在自己骨头上。

弟弟王缙跪在肃宗面前，头磕得鲜血首流："臣兄被虏时曾作《凝碧池》诗，暗表忠心......"

话未说完，己呈上抄录的诗稿。

肃宗接过，目光落在 "百官何日再朝天" 一句，想起自己在灵武称帝时，正是这首诗在军中流传，激励将士。

"带王维来见。" 肃宗的声音里难得有了温度。

王维被押进大明宫，看见龙椅上的天子，想起安禄山的龙椅 —— 同样的金丝楠木，却一个沾满血腥，一个带着曙光。

"听说你在凝碧池吟了首好诗？" 肃宗盯着他憔悴的面容。

王维跪下，声音发颤："罪臣有负圣恩，但求一死。"

肃宗叹气："朕若杀你，便是杀了天下文人的心。"

殿外的钟声响了十二下，王维想起安禄山说过的 "掰文人骨头"，此刻却发现，真正掰不断的，是刻在诗里的忠魂。

大历元年，王维在辋川别业收到安禄山被杀的消息。他望着门前的溪水，想起那年在洛阳，安禄山逼他画《范阳铁骑图》，自己却偷偷在马腿上添了道裂痕 —— 如今看来，果然是铁骑易折，诗心难灭。

暮春的细雨中，王维铺开宣纸，画了幅《乱后江山图》：山河破碎处，有老农用断戟耕地，孩童在废墟上捡拾遗落的诗稿。

题跋时，王维想起安禄山的那句 "文人骨头我来掰"，不禁冷笑："你掰得断我的官服，掰不断我的笔尖。"

临终前，王维让弟子把《凝碧池》诗刻在墓碑上。

王维知道，自己这辈子最艰难的抉择，不是在安禄山的刀锋下求生，而是在求生时守住了文人的底线。就像辋川的溪水，哪怕被泥沙浑浊过，最终还是要流向干净的远方。

安禄山的刀，砍断了无数人的脊梁，却砍不断王维藏在诗里的忠魂。

刀能逞一时之凶，笔却能传万世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