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乱世君臣的生死际遇

至德元载的深秋，灵武城的烽火映红了半边天。

唐肃宗李亨刚在朔方军帐中接过郭子仪的帅印，袖口还沾着边塞的风沙，忽有侍卫呈上一卷皱巴巴的诗稿："长安传来消息，伪官王维在凝碧池作了首诗。"

烛火跳动中，肃宗展开诗稿，狼毫字迹里浸着墨泪：

"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好个 ' 百官何日再朝天 '！" 肃宗拍案而起，烛花溅在案上的《平叛诏书》草稿上，"朕在灵武登基，正需这般心念旧朝的声音。" 他转头问李泌："这个王维，可是当年写 ' 大漠孤烟首 ' 的那位？"

作为太子时，肃宗便听过王维的名字，知道他是张九龄器重的文人，却不想在叛军宴席上，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竟能冒死留下这般忠愤之句。

肃宗盯着诗稿上的 "凝碧池" 三字，仿佛看见洛阳宫中的秋槐落叶，正随着叛军的管弦声飘向长安。

"传旨下去，" 肃宗忽然压低声音，"若收复长安，务必将王维安全带回。朕要见见这个能让笔墨比刀剑更响的文人。"

天宝十五载的冬至，洛阳菩提寺的地牢里结着薄冰。

王维靠在潮湿的砖墙上，用指甲在石壁刻诗，每一笔都带着血痕。

自被安禄山软禁在此，王维己数不清过了多少日夜，只记得叛军送来的酒肉从未动过，案头的《维摩诘经》却被翻得卷了边。

"右丞，长安收复了！" 狱卒的喊声惊醒了盹中的王维，他抬头看见月光从铁窗漏进来，照在刻了一半的 "凝碧池" 三字上。

紧接着，牢门被推开，进来的不是叛军，而是身着唐军盔甲的将领。

"王右丞，肃宗陛下在长安等你。" 将领的语气里带着敬意，仿佛面对的不是罪臣，而是凯旋的英雄。

王维摸着袖口的补丁，想起被叛军扯破的官服 —— 那是玄宗亲赐的绯色官袍，如今己沾满污垢，却仍在胸前绣着半朵残损的牡丹。

马车驶入长安时，大明宫的飞檐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王维望着熟悉的宫墙，想起十年前在此作《奉和圣制》的场景。

那时的玄宗正值盛年，而如今的新皇帝，是曾在东宫见过一面的肃宗李亨。

大理寺的审讯室里，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王维身上的寒意。

肃宗坐在屏风后，听着下面官员争论是否严惩伪官，目光却始终落在王维呈上的《凝碧池》诗稿上。那是用叛军的信纸写的，边角还留着火烧的痕迹。

"王维，你可知罪？" 肃宗忽然出声，屏风上的蟠龙纹在火光中扭曲，如同他此刻复杂的心思。

旁人都盯着这个文人，等着看新皇帝如何处置这个曾为叛军效力的官员。

王维跪下，额头贴地："罪臣未能殉国，反受伪职，理当万死。"声音平静，却藏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唯有一事恳请陛下：罪臣之弟王缙正在军中效力，若陛下宽宥，全因罪臣一人，与家人无关。"

肃宗放下诗稿，看着这个比自己年长十岁的文人。他想起在灵武时，正是这首《凝碧池》诗在唐军将士中流传，让大家知道长安城中仍有不甘屈服的魂魄。如今近看，王维的鬓角己染霜色，眼中却仍有文人特有的清光。

"抬起头来。" 肃宗的语气缓和下来，"朕问你，在凝碧池上，你为何敢作此诗？"

"回陛下，" 王维首视龙颜，"当叛军逼臣奏乐时，臣眼前浮现的是兴庆宫的朝会，是陛下在灵武举起义旗的烽火。诗中 ' 何日再朝天 '，不是问臣自己，是替天下百姓问 —— 大唐的日月，何时能重照乾坤？"

殿中寂静如死。

肃宗想起自己在马嵬坡与玄宗分兵时的场景，那时的他何尝不是在问 "何日再朝天"？眼前的文人，用诗句替他说出了憋在心里的话。

审讯后的第七日，王缙跪在大明宫前，为兄长请罪。

这个在军中屡立战功的将领，此刻却像个普通的弟弟，声音里带着哽咽："臣兄若死，臣愿辞去所有官职，为兄守墓终生。"

肃宗看着阶下的兄弟，想起自己与建宁王李倓的往事。

同为手足，王缙愿以官换兄，比之皇家的猜忌，更显难得。

肃宗翻开案头的《平叛部署图》，范阳的叛军仍在肆虐，正需要王缙这样的能臣，也需要王维这样的文人凝聚人心。

"传朕口谕，" 肃宗拿起御笔，在王维的卷宗上批下 "功过相抵" 西字，"王维虽受伪职，然《凝碧池》诗明心迹，且其弟王缙有大功于国，着降职为太子中允，以观后效。"

乾元年间，王维在长安任职，肃宗常召他入宫作画。

某次，在兴庆宫旧址，王维奉命绘制《山河收复图》，笔触落在破损的宫墙上时，肃宗忽然说："朕记得你曾为玄宗画《龙池图》，如今这山河，也算破而后立了。"

王维放下画笔，看着肃宗眼中的疲惫："陛下收复两京，功在社稷。这画中的裂痕，臣特意用淡墨皴擦，正如疮痍之后，更需陛下以仁心抚平。"

肃宗点头，想起自己登基以来的杀戮与权谋，忽然觉得这个文人的淡墨，比御史的谏言更有力量。

肃宗指着画中隐现的辋川山水："朕听说你在蓝田有别业，待天下太平，准你去那儿养老如何？"

王维一怔，忽然明白肃宗的深意 —— 既用其才，也容其退，这是乱世君臣难得的默契。

王维拱手道："陛下若需要，臣的笔随时为大唐山水而挥；若不需要，臣的诗便藏在辋川的烟霞里，等着陛下哪天去看。"

宝应元年，王维在辋川收到肃宗驾崩的消息。

王维望着门前的溪水，想起三年前在大明宫，肃宗说 "准你去养老" 时的疲惫眼神。那个在灵武举火、在长安定策的皇帝，终究没能等到天下太平。

铺开宣纸，王维想画一幅《灵武夜火图》，却迟迟未落笔。

当年的烽火，如今己化作辋川的流烟，而肃宗对他的宽恕，与其说是帝王的仁慈，不如说是乱世中的无奈与务实。

肃宗要的不是一个殉节的文人，而是一个能证明 "大唐未亡" 的符号。

"父亲，肃宗陛下是好人吗？" 幼子指着案头的《凝碧池》诗稿。

王维摸着孩子的头："陛下是个在火里走了一遭的人。他杀过兄弟，用过权术，却也在灵武的寒夜里，想着长安的百姓。就像这诗里的 ' 野烟 '，虽遮天蔽日，却遮不住底下的万家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