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如玉才子与如火狂士

开元七年的霜降，长安城的槐树落尽最后一批枯叶。

十六岁的王维攥着一卷诗稿，站在北海郡驻京办事处门前，靴底的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

门吏上下打量这个衣着素净的少年："李使君正在会客，小郎可有拜帖？"

"学生河东王维，久闻使君大名，特来请教。" 王维递上诗稿，指尖还带着冬日的凉意。

门吏刚要呵斥，忽见门内传来洪钟般的笑声："是摩诘来了吧？快请进！"

一个五旬开外的老者大步流星迎出，紫棠色面皮，腰间玉带坠着块半旧的玉蝉，正是时任北海太守的李邕。

书房里弥漫着松烟墨香，李邕接过诗稿，目光扫过《题张处士溪居》，停在 "青苔深巷马，芳草小园禽" 一句："好个 ' 青苔深巷 '，比那些堆砌辞藻的后生强百倍！"

李邕忽然指着墙上的《出师表》拓片，"年轻人，诗里得有骨头。当年我弹劾张昌宗兄弟，笔尖可是滴着血的！"

王维抬头，见老者眼角的皱纹里藏着锋芒，想起父亲说李邕 "性烈如酒，文雄似剑"，果然名不虚传。

王维拱手道："使君的《灵岩寺碑》，学生临了二十遍，尤爱 ' 铁骨承社稷，冰心照汗青 ' 一句。"

李邕大笑，拍着王维肩膀："明日随我去慈恩寺，看我如何痛斥那些趋炎附势的沙门！"

此后月余，王维常随李邕出入长安文坛。

某次雅集，有文人献上《贺安禄山兼平卢节度使表》，满纸谀辞。

李邕拍案而起："安禄山腹垂过膝，目露凶光，此等奸雄竟有人歌功颂德？" 他转头对王维说："摩诘，你且看这世道，文人若没了脊梁，笔墨不如烧火！"

隆冬时节，李邕邀王维共赏《曹娥碑》拓本。

烛火摇曳中，老者忽然长叹："我这辈子，弹劾过武三思，顶撞过李林甫，别人说我是 ' 狂生 '，可你知道吗？" 他指着碑文中 "孝烈" 二字，"真正的狂，是见不得人间有不公！"

王维望着李邕鬓角的霜雪，想起他在朝堂上首言安禄山必反，被李林甫党羽弹劾的传闻。"使君为何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他轻声问。

李邕灌了口冷酒，笑道："你看这碑，千年后谁还记得写碑的官多大？只记得曹娥投江寻父的烈！"

开元二十三年，李邕因弹劾户部侍郎萧炅贪墨，被贬括州刺史。

王维赶到灞桥送行，见老者的行李只有两箱书、一担碑帖，连御寒的裘衣都打着补丁。

"使君此去，山高路远......" 王维喉头哽咽。

李邕却指着灞河上的孤舟："摩诘，你看那船夫，逆水行舟时喊的号子比顺风还响。我这一贬，正好离长安远点，免得看着李林甫那伙人糟心！" 他从怀里掏出一方残破的端砚，"这是我在北海掘得的，送给你。记住，砚台越旧，磨出的墨越浓；人越遭难，骨头越硬。"

船行至中流，李邕忽然朗吟自己的《寄许州王侍御》："肝胆照人如雪色，书生意气似秋霜！" 声音惊起寒鸦，在灰白的天空中划出一道黑线。

王维望着渐渐缩小的船影，忽然明白，有些文人的狂，是刻在骨血里的侠气。

天宝六载，长安盛传北海太守李邕下狱的消息。

王维躲在书房里，对着李邕送的端砚发呆，砚台上的裂痕竟像极了老者额间的皱纹。

有人叩门，竟是李邕的亲随，冒死送来一卷血书。

展开泛黄的宣纸，斑驳的血字写着："摩诘见字如面。吾因揭露杨慎矜谋反，反遭诬陷贪赃。此去九死一生，唯愿你护好手中笔，莫学我锋芒太露......"

墨迹在 "露" 字处晕开，像是滴了泪。

王维攥紧血书，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 他想起三年前李邕在括州，为救受灾百姓，竟拆了自己的官邸作木料。

腊月廿三，长安飘起鹅毛大雪。

王维跪在西市街头，听着刽子手的铜锣声由远及近。

李邕的囚车转过街角，老者忽然朝他微笑，那笑容竟如当年在书房评诗时般爽朗。

"摩诘！" 李邕忽然高喊，"记住！文人的笔，要像北海的浪，永远朝着不公拍去！"

刑场上，鲜血染红了白雪。

王维掏出李邕送的端砚，在衣襟上题下《哭祖六自虚》："国士无双遇，逢君万古知......" 泪水滴在砚台上，与血迹融成一片，竟像极了老者常说的 "肝胆照人"。

大历年间，王维己近花甲，在辋川别业整理李邕遗稿。

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当年在慈恩寺痛斥沙门的草稿，墨迹依然凌厉如刀。

王维忽然想起李邕常说的 "文如其人，字见风骨"，提笔为老友写下碑铭：

"公之生也，如烈日当空，妖邪辟易；公之逝也，如巨星坠地，寰宇同悲。其文若北海惊涛，其节似泰山孤松......"

写到此处，老泪纵横。

窗外的银杏叶簌簌落下，恍惚又看见开元年间的那个冬夜，李邕举着烛火，在《曹娥碑》拓片上圈点批注的身影。

真正的知己，不必日日相伴，只要风骨相照，便可跨越生死。

李邕留下的端砚，始终摆在王维的书案上。

后来流入民间，不知何人在砚侧刻字："北海遗风，笔胆长存"。

首到清代，纪晓岚得此砚，见裂痕处墨色尤深，慨然题跋："烈士之血，文人之骨，皆在斯砚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