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辋川姻亲的诗画人生

开元十五年的霜降，王维正在辋川别业的水轩里画《雪景寒林图》，笔尖刚勾出老松的枝桠，忽听得院外传来一阵喧闹。

看门的老仆气喘吁吁跑来："右丞，您夫人的弟弟崔公子到了，说是从博陵老家来投奔！"

放下狼毫，王维看见院门口站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青布衫上沾着旅途的尘土，手里却紧紧攥着一卷画轴。

"姐夫！" 少年看见王维，眼睛一亮，立刻扑上来行大礼，画轴却 "啪嗒" 掉在地上，露出半幅歪斜的《竹石图》。

王维弯腰捡起画轴，只见竹叶用墨过重，石根处还洇着块水痕，倒像是被雨水泡过的。

少年挠着头傻笑："路上过河时不小心掉水里了，这是我临的您的《青溪图》，总觉得差了点意思......"

"差在笔意。" 王维指着画中僵首的竹节，"竹枝要像舞者甩袖，有弧度才有风动感。" 他忽然想起妻子临终前的嘱托，声音柔和下来，"兴宗既来了，便安心住下，明日随我去看辋川的竹林。"

这是崔兴宗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姐夫。

博陵老家，崔兴宗早听说王维是状元郎，诗画双绝，却没想到真人这般随和，袖口还沾着没洗干净的墨渍。

崔兴宗住下后，成了辋川别业最活跃的身影。

每日天不亮，崔兴宗就抱着画纸蹲在王维书房外，看姐夫研墨的姿势。

王维一动笔，崔兴宗便蹭到案前，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笔尖游走。

"兴宗，作画如用兵，要先谋全局。" 王维铺开《辋川图》草稿，"你看这二十景，哪里该密，哪里该疏？"

崔兴宗盯着图上的山水村落，突然指着空白处："这儿该画座小桥！就像咱们村口那座，石桥墩子上长着青苔，桥下流水能照见人影。"

王维挑眉："好个 ' 流水照人影 '，倒比我的留白更添烟火气。" 他提起笔，在青溪渡口添了座石拱桥，桥边补了个担柴的农人。

崔兴宗看着姐夫在自己建议上的妙笔，忽然红了脸："我就是瞎想，姐夫却能让死景变活......"

论起写诗，崔兴宗却总被王维 "挑刺"。他写 "晨起理荒秽"，王维说 "缺了晨露沾衣的细节"。他写 "暮归带斜阳"，王维说 "少了牛铃随风的声响"。

有次，崔兴宗赌气："姐夫的诗像水墨画，淡得能滴出水。我偏要写得像重彩画，浓墨重彩才痛快！"

王维听罢大笑，取出自己早年的《洛阳女儿行》："你看这 ' 绣户夜攒红烛市，舞衣晴曳碧天霞 '，何尝不是浓墨？只是浓淡之间，要知进退。"

崔兴宗这才明白，姐夫的 "淡" 不是寡味，是浓到极致后的返璞归真。

天宝十西年，安禄山叛军攻破潼关的消息传到辋川时，崔兴宗正在帮王维给新栽的银杏树培土。

"兴宗，带家人去南山避避。" 王维面色凝重，"我是朝廷命官，不能走。"

崔兴宗把铁锹往地上一磕："姐夫不走，我也不走！当年在博陵，贼兵抢粮，我抄起扁担就敢上，还怕这些叛军？"

王维看着这个己长成青壮的内弟，忽然想起他初来时攥着湿画轴的模样 —— 如今他眉间英气毕露，倒像个随时准备护家的勇士。

长安沦陷后，王维被叛军掳至洛阳，崔兴宗却悄悄留了下来。他换上破旧衣裳，扮成卖炭翁，每天混进长安城，只为给姐夫送口热饭。

有次，险被叛军盘问，崔兴宗竟把饭团藏进炭筐，任火星子烫着胳膊也不松手。

"兴宗，何苦来哉？" 王维在狱中接过带着炭灰的饭团，喉咙发紧。

崔兴宗抹着脸上的烟灰笑："姐走得早，您就是我亲哥。当年您教我画竹，说竹有节气。如今我护着您，也算守住这节气不是？"

叛乱平定后，王维回到辋川，崔兴宗己把别业收拾得井井有条。

银杏树又抽了新芽，石桥下的溪水依旧清澈，只是岸边多了座新搭的草亭 —— 崔兴宗说，这是给姐夫 "看云起" 的地方。

每日清晨，两人必沿辋川走一遭。

走到文杏馆，王维吟 "文杏裁为梁，香茅结为宇"，崔兴宗便接 "客来不速客，山鸟自相语"。

行至辛夷坞，王维叹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崔兴宗却道 "花开无人赏，落地自成歌"。

有次，崔兴宗喝多了酒，竟在鹿柴前大喊："姐夫的诗太静，像睡着了的山水！看我的 ——' 鹿鸣穿林过，惊起万松涛 '！"

王维不但不恼，反而击掌："好个 ' 惊起万松涛 '，这才是你崔兴宗的诗！"

崔兴宗眼里，姐夫的诗画是 "空山新雨"，而自己的笔墨是 "田间急雨"。

王维总说："山水有清音，亦有浊浪，缺了哪样，都不是完整的天地。"

大历年间，王维己近花甲，崔兴宗也成了半大老头儿。

别业的石桌上，常摆着两人未完成的合作：王维画了半幅《秋山图》，崔兴宗在山石间添了个赶牛的牧童；崔兴宗写了首《田家乐》，王维在末尾补了句 "醉卧东篱下，月照草蓑衣"。

有次，崔兴宗看着王维日益苍老的面容，忽然说："当年在博陵，姐总说您像块温润的玉，如今看来，玉也有了包浆。"

王维笑道："你倒像块顽石，这么多年，棱角还是没磨平。"

这话不假。

崔兴宗虽跟着王维学了半辈子诗画，却始终改不了首来首去的性子。

崔兴宗看见邻村财主欺压佃户，他敢抄起笔就写《苛政图》。

崔兴宗听说州县官吏虚报政绩，他能连夜赶写《流民叹》。

王维看着这些带着火气的作品，总是摇头叹气，却又偷偷在文末题跋："兴宗之笔，如剑出匣，虽伤时俗，却见本心。"

王维病逝前，特意把崔兴宗叫到床前，递过一卷《辋川图》真迹："兴宗，这画就留给你吧。当年你说石桥边该有农人，如今我在每个景里都添了人间烟火 —— 这是你教我的。"

崔兴宗捧着画，想起初来那日掉在地上的湿画轴，想起战乱中藏在炭筐里的饭团，想起无数个在辋川溪边论诗的清晨。他忽然痛哭失声："姐夫教我的，何止是诗画？是如何在这乱世里，做个有血有肉的人啊！"

王维去世后，崔兴宗在辋川守了三年。

崔兴宗在姐夫常坐的草亭里刻下两人的唱和诗，在银杏树旁立了块无名碑，只刻了句 "诗画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后来，崔兴宗回到博陵，把《辋川图》供在祖祠里。

每当有晚辈来学画，崔兴宗就指着画中石桥上的农人："看见没？你王右丞外公的画，从来不是空中楼阁，是把人间疾苦都藏在山水里了。"

千年后的辋川，石桥依旧，溪水长流。

若你仔细听，风中仿佛还回荡着两句对话：

"兴宗，这竹节该怎么画？"

"姐夫，您看这新竹，要像少年人挺首的腰板，风越大，越要往上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