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清澈自在的千年山水

开元八年的暮春，长安城里的牡丹开得正疯，平康坊的酒肆飘出阵阵胡麻香气。

十六岁的王维攥着一卷《洛阳女儿行》，跟着岐王李范走进玉真公主的别业，鞋底还沾着清晨的朝露。

王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随手画的一幅《牡丹图》，竟让见惯了珍宝的公主起了好奇心。

"见过公主殿下。" 王维低头作揖，余光却瞥见廊下站着个穿素纱襦裙的女子，正倚着朱红廊柱把玩一串佛珠。

她额间点着鹅黄妆，鬓角别着朵白牡丹，虽未施重彩，却比满庭繁花更耀眼 —— 这便是唐玄宗的妹妹，玉真公主李玄玄。

"抬起头来。" 公主的声音像春泉般清冽，"听说你能诗善画，可带了什么见面礼？"

王维忙呈上诗稿，手却不小心碰倒了案上的琉璃灯，灯油泼在《牡丹图》上，晕开一片金渍。

王维脸色发白，正要请罪，却听见公主轻笑："这金渍倒像晨露沾花，比原先更妙了。" 她指尖划过画中牡丹的花蕊，"世人皆爱牡丹富贵，你却偏画它带露初开，倒像是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王维抬头，撞见公主眼中的笑意，忽然想起《庄子》里 "虚室生白" 的话。

这皇宫里的金枝玉叶，竟比王维见过的任何闺阁女子都通透三分。

开元九年的科举前夜，玉真公主在兴庆宫设宴，邀来长安文坛名流。

王维抱着琵琶站在廊下，听着席间贵胄们高谈阔论，手心又沁出冷汗。

公主招手："摩诘，弹支新曲子吧，别总弹那些老掉牙的《霓裳》。"

王维定了定神，指尖划过琴弦，一曲《郁轮袍》如松涛骤起。

弹到高潮处，琵琶弦突然崩断一根，在场众人皆惊，唯有公主击节赞叹："断弦如裂帛，正合 ' 大行不顾细谨 ' 的道理。"

公主转头对岐王说："此子若中不了状元，真是老天爷瞎了眼。"

次日放榜，王维果然高中。

谢恩时，公主递给王维一方澄心堂纸："这是江南进贡的纸，最宜画山水。" 顿了顿又道，"听说你母亲信佛，我宫里新请了位天竺僧人，改日可带令堂来听经。"

王维这才惊觉，公主竟连他的家事都打听得清楚 —— 原来那些看似随意的照拂，早有深意。

开元二十三年，王维在蓝田辋川修建别业，玉真公主带着几个道姑突然造访。

王维正在竹里馆煮茶，见公主穿着布衣草鞋，背着个采药竹篓，不禁哑然失笑："殿下这扮相，倒像是终南山的采药仙子。"

"少贫嘴。" 公主将采来的茯苓搁在石桌上，"我早说过，别叫我殿下，叫我 ' 玄机 '—— 我修道的道号。" 她望着墙上的《辋川图》，忽然问："你画了二十处景，为何独独缺了这竹里馆？"

王维往炉里添了块松炭："有些妙处，只可意会。就像殿下弃了公主身份，偏要在终南山修道，外人看是荒唐，个中真意，唯有自知。"

两人在竹林里从日中谈到月上，公主忽然说："我曾羡慕你能西海云游，后来才懂，心若自在，皇宫也是山林；心若被困，山林亦是牢笼。"

王维看着她道袍上沾的竹叶，忽然想起初次见面时她鬓角的白牡丹 —— 这人间最尊贵的女子，终究是要做自己的月亮。

天宝十五年，安禄山叛军攻破长安，王维被押往洛阳，被迫担任伪职。

某日，在凝碧池畔。

王维听见叛军演奏胡乐，忽然想起玉真公主曾说 "音声最易乱心"，遂含泪写下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

这首诗辗转传到长安，此时玉真公主己在玉真观修道，她对着青灯读了三遍，忽然把道簪一拔："若连文人的风骨都护不住，修什么道？"

公主冒死求见唐肃宗，袖中藏着王维的诗稿："陛下可知，当年您在东宫时，王维曾为您画过《山河图》？他心里装的是大唐的山水，不是叛军的官印。"

肃宗动容，终对王维从轻发落。

长安收复后，王维去玉真观谢恩，见公主清瘦许多，道袍上补着补丁。

"别谢我，" 公主指着观外的槐树，"该谢你自己，没让那些腌臢事污了笔墨。"

两人相对无言，唯有观里的铜钟随风轻响，惊起几只寒鸦。

大历元年，王维己是尚书右丞，却屡屡请辞，只想回辋川养老。

临行前，王维特意绕到终南山，去看玉真公主的道观。

山路难行，王维在石径上遇见个背柴的老妇，仔细一看，竟是公主身边的老尼。

"公主病了，总念着你的诗。" 老尼引他进观，只见公主躺在竹床上，枕边放着他送的《辋川集》，纸页间夹着当年那幅被灯油泼过的《牡丹图》。

"摩诘来了？" 公主撑起身子，鬓角己全白，"我梦见你在辋川钓鱼，鱼却不上钩 —— 原来是你把鱼钩磨平了，说 ' 愿者上钩，不愿者自在 '。"

王维鼻子发酸，递上自己新画的《终南山居图》："学生给您画了座茅庐，旁边有流泉，有古松，还有您最爱的白牡丹。"

公主摸着画纸轻笑："当年你说牡丹像仙子，如今才明白，仙子也要接地气。你看我这观里的牡丹，年年开得比宫里的盛，因为它们扎根的是泥土，不是金砖。"

玉真公主去世那年，王维正在辋川给弟子们讲《维摩诘经》。

忽有青鸟衔来片梧桐叶，上面用金粉写着 "红尘客梦断，山水道心长"—— 是公主的笔迹。

王维望着窗外的竹林，忽然想起初次见面时的长安花影，想起琼林宴上的断弦琵琶，想起终南山里的茯苓茶香。

玉真公主弃了皇家的繁华，却在王维的诗画里找到了真正的山水。

王维守着文人的清高，却在公主的率性中懂得了何为 "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