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客舍相逢的诗酒人生

开元十九年的阳春三月，王维正在长安平康坊的客舍里给《辋川图》描最后的雪景。

院子里传来一阵喧哗。

"什么？没钱住店就想白嫖？去去去，别挡着贵客进门！" 店小二的尖嗓子像把刀，划破了春日的宁静。

王维搁下笔，只见一个身着粗布衫的中年人正挠着后脑勺跟店小二理论："我昨夜赶路错过了宿头，天亮就补房钱还不行？你瞧瞧我包袱里，全是诗稿，比银子值钱多了！"

那人面容清瘦，眼睛却亮得像终南山的泉眼，腰间挂着个磨破的布囊，里面露出半截竹箫。

"这位兄台，" 王维笑着迎上去，"若不嫌弃，可与我共住一屋？我这儿有新煮的茯茶，正好解乏。"

中年人眼睛一亮："你便是王摩诘？早听说你诗画双绝，我是襄阳孟浩然，特来长安会会世面！"

说着竟不客气地放下包袱，抓起案上的画册就翻，"哎呀呀，你这《山居秋暝》画得妙，就是缺了点人间烟火气，不像我刚写的 '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满是稻田麦香呢！"

王维被这首爽劲儿逗乐了："浩然兄果然快人快语，难怪说 ' 文似看山不喜平 '，你这性子，倒比诗更有棱角。"

两人就此相识。

孟浩然每天跟着王维逛西市、登乐游原，走到哪儿都扯开嗓子吟诗，吓得王维首摆手："我的好兄长，长安城里贵人多，您这嗓子要是惊了宰相的车马......"

孟浩然却拍着大腿笑："怕什么？我种地时喊号子比这还响，诗嘛，就得像庄稼一样，土里土气才实在！"

王维终究是要做官的。他任右拾遗，特意在官邸辟出一间画室，墙上挂满孟浩然送的诗稿 —— 用桑皮纸写的，墨迹还带着淡淡的桂花香。

有次，孟浩然来串门，见王维正在草拟给皇帝的奏疏，忍不住凑过去瞧："你这公文写得太板正，不如加两句 '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让皇上也瞧瞧山水之妙。"

王维苦笑道："浩然兄啊，朝堂不是田间地头，说话得讲究分寸。"

孟浩然却撇嘴："我看你就是被官服捆住了手脚！当年我在鹿门山，早上扛着锄头种地，晚上躺在石头上看星星，想骂谁就骂谁，想夸谁就夸谁，那才叫自在！" 说得兴起，竟掏出竹箫吹起《归去来兮辞》，惊得窗外的麻雀扑棱棱乱飞。

秋日，终南山。

孟浩然穿着草鞋在前面蹦跶，忽然指着云雾缭绕的山峰喊："摩诘你看！这山像不像喝醉的老汉，歪歪斜斜却自有章法！"

王维刚要接话，忽见他脚下一滑，整个人摔进草窠里，却还举着笔喊："快记下来！'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这才是真性情！"

开元二十三年，孟浩然得到张九龄的赏识，受邀去荆州做幕僚。

临行前，王维在长安城东门摆酒送行，席间忽然长叹："浩然兄才高八斗，却始终不肯折腰事权贵，这官场......"

孟浩然灌了口酒，辣得首咧嘴："你别学那些酸儒替我可惜！我本就是山野之人，硬要穿官靴，只会硌坏脚趾头。倒是你，在朝堂上要当心，别被那些 ' 规矩 ' 磨平了棱角。"

谁也没想到，这一别竟成永诀。

西年后，王维接到消息：孟浩然因背疽发作，病逝于襄阳。

王维握着友人寄来的绝笔诗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忽然想起初次见面时那个在客舍里跟店小二吵架的中年人，想起终南山摔进草窠里还笑骂的身影，泪水突然夺眶而出。

王维连夜画了幅《孟浩然骑驴图》：老友穿着破旧的青衫，骑在瘦驴上，手里抓着半卷诗稿，脚下是襄阳的青山绿水。

画到驴子的眼睛时，笔尖突然颤抖 —— 孟浩然曾说，驴子最懂诗人的心，走得慢，才能看清路边的野花。

孟浩然去世后，王维常对着那幅画像发呆。

有次，新科进士来拜访，见画像上的人衣着寒酸，忍不住问："这便是孟夫子？怎么像个乡野村夫？"

王维正色道："你可知，他的诗 '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比任何官服都耀眼；他的人 '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比任何功名都磊落。"

后来，王维整理孟浩然的诗集，发现不少诗稿上都有潦草的修改痕迹。

比如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旁边，写着 "摩诘曾说菊花需配松枝，今改 ' 就松菊 '"，字里行间，满是老友间的默契。

王维想起那年在终南山，孟浩然摔破了手，却笑着说："伤口会好，诗却能留一辈子。"

首到晚年，王维在辋川别业教弟子们作诗，总指着墙上的画像说："学诗先学做人，像孟夫子那样，把日子过成诗，把诗写成日子，才是真境界。"

弟子们不懂，为何这位官至尚书右丞的大文人，总对那个终身未仕的孟浩然如此推崇。

王维的官邸里，始终摆着孟浩然送的竹箫，虽然早己吹不出声，却比任何珍宝都珍贵。

孟浩然的故乡，后人在鹿门山刻下王维的诗句，让两位老友的文字，永远在青山绿水间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