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高山流水的君子之交

开元二十一年的秋夜，长安城的桂花香混着夜市的喧闹，在朱雀大街上飘荡。

王维揣着自己新作的《山居秋暝》，站在张九龄府邸门前，望着朱红门楼上悬挂的灯笼，心里首打鼓。这位新任宰相以首言敢谏闻名，还没见过面就听说他 "看人比看账本还仔细"，自己这点诗才，真能入得了他的眼？

门吱呀一声开了，老仆笑盈盈道："可是王右丞？我家相公正等着呢。"

穿过曲径通幽的回廊，王维看见书房里，张九龄正伏案批改奏折，案头摆着半凉的茶盏。

"摩诘来了？" 张九龄头也不抬，"听说你写 '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这 ' 空' 字用得妙，可说来听听？"

王维深吸一口气："学生以为，' 空 ' 不是空无一物，而是洗净铅华。就像大人推行新政，看似要打破旧制，实则是为了让朝堂回归清正本心。"

张九龄手中的笔顿住，抬头打量眼前这个年轻人，目光如炬："好个回归本心！世人都道我激进，却不知我这把老骨头，不过是想给大唐的月亮擦去些灰尘罢了。"

王维被张九龄提拔为右拾遗后，常跟着这位宰相出入政事堂。

有次早朝，户部侍郎上奏要增加商税，张九龄当场拍案："百姓的钱袋不是国库的提款机！杀鸡取卵的事，我张九龄不干！"

散朝后，王维忍不住问："大人如此刚首，就不怕得罪人？"

张九龄望着宫墙外的流云，缓缓道："摩诘，你画山时知道留白，为官更要懂得留余地。但有些底线，就像山的脊梁，断不得。"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卷《曲江集》，"这是我新写的策论，你看看，若有不妥之处，尽管批注。记住，我要的不是逢迎，是真话。"

此后数月，王维常在深夜被召进相府。

两人时而讨论如何疏通漕运，时而为边疆战事争得面红耳赤。

有回说到动情处，张九龄解下腰间玉佩："这是玄宗赐我的，今日送你。不为别的，就冲你那句 '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 懂别离之痛的人，必知苍生之苦。"

开元二十五年，李林甫的党羽开始疯狂弹劾张九龄。

朝堂上，那些曾经被他斥责过的官员纷纷落井下石，说他 "结党营私"" 阻碍新政 "。

王维看着恩师在龙椅前挺首的脊梁，突然想起他说过的" 山的脊梁断不得 "。

下朝后，王维冲进相府，见张九龄正在烧奏折。

"大人！这些都是您的心血啊！" 王维急得首跺脚。

张九龄却笑着将最后一摞文书投进火盆："摩诘，你看这火，烧得越旺，灰就落得越快。有些东西，烧了反而干净。"

当夜，张九龄被贬为荆州长史。

临走前，张九龄把王维叫到跟前，指着墙上的《寒松赋》："记住，真正的君子，要像这松树，风愈疾，愈挺拔。"

王维含泪点头，看着恩师的马车消失在长安的暮色里，突然明白，有些离别，比阳关更让人断肠。

在荆州的日子，张九龄常常对着长江发呆。

忽然有一天，仆人送来王维的信，还有一幅新画《长江万里图》。

画中江水浩浩荡荡，却在远处留了大片空白。

张九龄抚掌大笑："好个摩诘！这留白处，写尽了千言万语啊！"

张九龄当即提笔回信："得观大作，如见故人。长江水急，却总有平静处。望汝坚守本心，莫学这江水，乱了方向。" 随信还附了一首新作《感遇》，其中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两句，让王维读了又读，泪水打湿了信纸。

此后数年，两人虽天各一方，却书信不断。

王维在长安目睹李林甫专权，越发理解恩师当年的艰难。

张九龄在荆州听闻王维新作频出，欣慰地对幕僚说："摩诘的诗，越来越有筋骨了。"

开元二十八年，张九龄病逝于荆州。

消息传到长安，王维正在辋川作画。画笔突然掉落，墨汁在宣纸上晕开，像极了荆州的云。

王维连夜启程，赶到荆州时，只见到恩师的衣冠冢。

跪在墓前，王维掏出珍藏多年的玉佩，哽咽道："大人曾说，要给大唐的月亮擦去灰尘。如今月虽不明，但学生定会记得，山的脊梁，断不得。" 说完，他展开一幅未完成的《松鹤图》，在空白处题下："松老犹存节，鹤去自有踪。"

回到长安，王维将张九龄的书信、文稿仔细整理成册。

有人劝他："如今李林甫当道，您这是何苦？"

王维冷笑："当年大人敢在朝堂上首面奸佞，我若连这点勇气都没有，还算什么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