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陆府夜宴藏风云

陆老太爷喉间低咳一声，袍袖微振，朝着许指柔拱手作了个西方揖：“老朽治家不肃，倒叫诸位见笑了。”

许指柔广袖轻拂还了半礼，温言道：“陆师妹久别桑梓，骨肉重逢难免情切。也是人之常情。”

陆老太爷垂目捋须，袖中枯枝般的手指微微颤动：“许姑娘这般海涵，倒教老朽愈发无地自处。”语毕忽地转身，青布云履在地上划出半轮新月，扬手间带起一阵酒香：“诸位剑宗贵客请移步花厅，老朽虽备不得天山雪莲酒，这三十年陈的竹叶青倒还堪入口。”

许指柔足尖轻点青砖，身形如流云般飘至阶前，含笑道：“陆翁盛情，却之不恭。”话音未落，身后剑宗弟子己如雁阵般次第随行。

花厅内烛火摇曳，席间八仙桌上早己摆开青州八珍。

待众人入席之后，陆老太爷银箸方举一块鹿唇，廊下忽传来算盘珠乱撞声。账房先生袖中滑出半截账簿，朱砂字迹隐隐现出“淮北”二字。

剑宗弟子周承华轻咳一声，起身斟了半盏竹叶青。“晚生今日路过淮北，见官道旁立着丈许高的功德碑。”他指尖着青瓷盏沿，笑道：“陆氏三千石粮车披红挂彩，倒比知府衙门赈灾的阵仗还体面三分。”

陆老太爷悬在半空的银箸顺势一转，将鹿唇落在周承华碗中。“周少侠谬赞了。江湖儿女当怀济世之心，老朽为百姓做些事，待我百年之后亦是功德。”话音未落，穿堂风忽起，廊下堆叠的账册哗啦啦翻过三页。

许指柔青瓷茶盏轻叩案几，以茶代酒敬道：“陆翁仁德，江湖早有传闻。”素手举杯时，她眼波不着痕迹扫过廊角，恰此时狂风又至，一页账册如白蝶穿花而来。练武之人目力极佳，但见其上墨痕淋漓，竟有数行朱砂批注若血痕斑斑。

陆老太爷抚须大笑，袖中滑出块青玉镇纸，不偏不倚压住飘飞纸页。那青玉上雕着貔貅吞月纹，此刻映着烛火竟似活物。

“许姑娘这话折煞老朽。”他转头望向周承安时，眼角细纹如刀刻深了三分，“倒是贵宗上月派来协助押粮的二十名弟子，冒雨守了粮车三日三夜，老管家孙忠回来首念叨贵宗高义。”

“师尊常说江湖义气重在风雨同舟。”周承华说到此处，忽然双眉微挑，指节在茶案上轻轻一叩：“晚生倒听师弟们说，那日陆府三十口朱漆粮箱连夜开仓，箱底还垫着防潮的云锦呢。”

满堂烛火忽地一晃。陆老太爷举盏的手在空中微滞，杯中琥珀光泛起涟漪。待得酒水平复，老翁长叹道：“沧溟江春汛，江涛拍岸最是恼人，老朽唯恐赈灾粮受了潮气。这赈灾济民之事，终究是要稳妥些才好。”说着五指缓缓盏底青莲纹，枯瘦指节微微发白。

“陆老太爷仁心仁术，青州百姓谁不赞声活菩萨。”周承华笑着抱拳，“只是这云锦价比黄金，倒叫我们这些江湖草莽开了眼界。”

陆老太爷捻须长笑，摆了摆手：“老朽些许微劳，何足挂齿。江湖风波险恶，诸位少侠披荆斩棘，方是真豪杰也。”

许指柔正待接话，忽见那青玉镇纸下的账页又起一角，朱砂红痕竟似“南洋”二字。正要细看，却听珠帘叮咚，陆若晴纤指捏着银匙敲响瓷碟：“祖父再这般絮叨，这盘雪霞羹怕是要凉透啦！”

陆老太爷抚掌大笑：“老糊涂了，竟叫贵客饿着肚子听这些旧事。来，满饮此杯！”仰首间余光扫过廊下账册，那青玉貔貅在月下泛着幽幽冷光。

酒过三巡，周承华早己醉卧席间。陆府珍馐罗列，金齑玉鲙堆盘盈案，项尘自幼清贫，何曾见过这等排场，当下也顾不得矜持，连挟数箸。唯有许指柔与陆若晴端坐如松，想来侯门千金，玉盘珍馐早是寻常。

待到月华如水，众人各自散去回屋歇息，项尘独坐东厢，半倚雕花窗棂。窗外竹影婆娑，却遮不住西跨院隐约的脚步声。

他带着三分醉意，忽想起席间许指柔垂首不语，秋波未向这边流转半分，胸中郁气翻涌，青衫一振便推门踏入夜色。

转过九曲回廊时，忽见假山后闪过几道鬼祟人影。项尘提气跃上滴水檐，但见七八个壮汉抬着樟木箱自角门而入。那箱子不过三尺见方，却要西人共抬，箱角铜包边在月光下泛着南洋水沉木特有的青芒。

“可是要帮忙？”项尘飘然落地。

领头汉子手中火折子惊落在地，霎时照亮箱面斑驳的暗红色渍。管家陆忠从月洞门急步赶来，皂靴碾灭火星笑道：“不过是些南武国檀香，正要送与老太爷制安神香。”

项尘鼻翼微动，檀香中似混着淡淡咸腥。正要细问，忽听陆忠击掌三声，两个小厮抬着红木食盒碎步而来。“这是小姐特意吩咐的醒酒羹。”掀开盒盖，竟是樊城难见的冰糖血燕盏。

待项尘谢过转身离去，陆忠面上笑意骤然冷冷退尽。他弯腰抹了把箱底水渍，指尖捻动时，珊瑚珠串在腕间叮咚作响：“把货从密道运往码头，黎明前定要装上南武国来的商船。”假山洞中传来铁链拖地之声，惊起满池红鲤。

项尘行至廊角忽地脚步微滞，青石板上映出他半幅侧影，右手无意识按上腰间铁剑吞口。

夜风穿廊而过，捎来远处更鼓声里，似混着女子呜咽，细若游丝，偏又扎的人耳根发酸。

他甩了甩发沉的脑袋，暗道：“莫不是竹叶青灌多了，搅得耳中生幻？”转念想到陆家阖府向来安宁，这般深宅大院岂会容得悲声。当下按了按剑鞘，将袍襟一振：“明日尚要往城南置办物什，且早些歇了吧。”

东厢房房的雕花门吱呀合拢时，池底最后一尾红鲤正被铁链缠着拖入假山。陆忠取下腕间珊瑚珠在石壁上叩出三长两短，暗门里立刻伸出三双黥着海蛇刺青的手。

“那剑呆子没起疑？”暗影中有人瓮声问道。陆忠将珠串往掌心一收，满壁夜明珠便映出他唇角冷笑：“天柱山剑宗养出来的都是榆木疙瘩，明日卯时三刻……”话音忽被夜枭啼叫截断，他侧耳听着更鼓声转过两重檐角，才从袖中抖出个青瓷瓶：“给新货喂足离人酥。”

西厢阁楼上，陆若晴倚着湘绣软枕，将翡翠步摇往妆台上一掷。铜镜映出窗外车马粼粼。

她忽然轻笑出声：“今夜倒是个好月色。”指尖划过鎏金香炉，沉香青烟袅袅，遮住了眸中寒芒。

“算来，那人也该到了青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