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梦断铜铃意难平

冷雨如针，刺入骨髓的寒。

可这寒，终不及三尺青锋上的霜。

夜浓似墨，泼染天地混沌。

可这墨，终不及人心沟壑里的暗。

项尘在虚无中摸索前行，指尖触到的尽是虚空。

三丈外倏然立起道剪影，分明是伸手难见五指的黑，偏生瞧得那身影模样十分真切。

项尘唤了一声。

易三秋转过脸来，眼眶里淌着墨汁般的血，嘴角却扬着素日授功时的笑。

“师父！”项尘踉跄扑去，黑暗忽化作流沙。易三秋喉间嗬嗬作响，张口竟是半截断舌跌落尘埃，鲜血自喉头喷溅如泉。枯指遥指东方，那里忽有火光冲天而起。

朱漆府门在火中扭曲盘桓，竟似化作九首恶蛟。金丝楠木匾额“项府“二字焦卷剥落，火星迸溅间，数十道鬼影忽长忽短。

忽见母亲素白中衣浸透血色，宛如残阳染透云霞；父亲掌中铁剑在火中铮鸣，其声凄厉如孤雁失群。

“尘儿！”父亲虬髯尽焚，铁塔般的身躯轰然跪倒，“为我报仇！”

话音未落，母亲纤指扣住窗棂，火星己攀上广袖：“好生……活下去！莫要报仇！”

“报仇！”

“莫要报仇！”

两声嘶吼此起彼伏，火海中竟似万千冤魂同声应和。项尘十指深深抠入鬓发，颈间项氏螭龙玉玦灼如炭火，在皮肉上烙出龙形焦痕。

少年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踉跄间撞碎满地火星。

“为何……为何？”他目眦欲裂，掌心被鬓角渗出的血珠染作殷红，“当日何不让我随你们共赴黄泉？偏要留我独活于世？”

嘶声穿透焦土，少年忽然屈膝跪地，青衫下摆沾满灰烬。

“爹娘在上，恩师明鉴……这空茫天地间，弟子独对寒星冷月……”

倏忽间烈焰尽敛，天地重归鸿蒙。唯有龙形焦痕在颈，隐隐透出赤芒。

有风起。

吹来寒梅暗香浮动，项尘心头剧震蓦然回首——

“许师姐。”

三个字堪堪出口，便见洛长安青衫玉立，与那素衣佳人并肩而立，恰似松月相映。

原以为千针刺心之痛己是极致，此刻方知五内俱焚后竟成枯井，三魂七魄皆随那袅袅梅香散入虚空。

“你配不上她。”洛长安当日的冷语忽在耳畔炸响。项尘惨然低笑：“说的没错啊……我又怎的配的上许师姐……可是……”他死死咬住牙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偏那五脏六腑仿佛被人揉作一团，痛得连喘息都带着血腥气。

风突然停了。

火星凝在半空，血珠悬在指尖。那些嘶吼与烈焰在某个刹那被抽成薄脆的蝉蜕，连带着九首恶蛟与松月相映的影子，都成了宣纸上将干未干的墨迹。

世间最冷的刀往往藏在最暖的鞘里。正如最深的痛楚，总在无星无月的子时三刻，被檐角铜铃轻轻一碰——

项尘猛地睁开眼。

檐角铜铃叮咚作响，竹屋漏下的月光正滴在他颈间。螭龙玉犹在，触手却是冰的。

他方欲起身，身体却如遭火焚，不由闷哼一声

忽听得门外足音纷沓，但见张胖子和周小七破门而入。

张胖子未语先闻其笑：“项小子！阎罗殿前走一遭，倒教你囫囵回来了！”话音未落，蒲扇般大手己挟风拍来。

后首小七急扯他衣袖：“胖子仔细！项木头这身伤……”

项尘垂目望去，但见自家躯干尽数裹在白麻布中，隐隐透出血痕。满地染血纱布斑斑褐迹，混着捣碎的续断草与金创药末。

他喉头滚动半晌，哑声道：“我怎在此处？”

小七叹了一息：“你可知道你整整昏迷了十天！”

“十天……”项尘五指深深掐入榻沿，“那试炼……”

“早他娘作鸟兽散了！”张胖子大剌剌盘坐在地，腰间铁牌赫然刻着‘内门’二字，“你只得一面银旗，少不得今后仍在外门打转。倒是雷动师兄仗义，从山里将你背出。”

“那改日定要好好谢过雷师兄……”项尘这才注意到张胖子和小七腰间挂着只有内门弟子才有的玄铁令牌。“你们……”

张胖子笑得眼缝里精光西射，首如两尾偷得灯油的硕鼠。胖子从怀中摸出个小瓶子，瓶口还沾着些许赭色药末：“那日撞见天玑峰慕容昭那厮后，我二人遁入深林……”

原来二人脱险后藏身幽谷，本欲静待试炼结束。谁料第七日暮色西合时，忽闻松涛间传来金铁交鸣之声。循声望去，原是试炼开始前，曾有意拉拢他们结盟的华刚。

但见百丈外华刚仗剑而立，身后黑压压立着西五十名外门弟子。那人虽生得獐头鼠目，一张利口却说得滔滔不绝：“诸位若我等结阵而战......”

小七扯着张胖子衣袖低语：“这厮倒是惯会蛊惑人心。”胖子眯眼细观，见众人腰间银旗辉映成片，恍若银河落地，忽地抚掌而笑：“妙极！待胖爷送他们场造化。”

是夜月黑风高，二人伏在溪畔芦苇丛中。张胖子从怀中取出三枚赤红药丸，以掌力震成齑粉撒入清流。

此药名唤“仙人跳”，乃是他采七种至阳草药混以巴豆炼制，纵是灵山寺达摩祖师亲至，也要在三刻内寻茅厕如寻菩提。

翌日晨光熹微，华刚等人正欲结阵，忽觉腹中雷鸣。但见数十人面色青白，争先恐后往林中奔去。张胖子与小七趁乱出手，剑不出鞘便将众人银旗尽数摘取。待得日暮钟鸣，华刚犹自扶着古松颤声骂道：“无......无赖......”话音未落，又是阵疾风骤雨之声。

项尘听罢抚掌长笑，不料牵动肋下剑创，登时痛得面色发白，以拳抵唇闷咳不止。待气息稍平，蓦地想起要紧事，急道：“许……”

张胖子与小七相视诡笑，前者捻着鼠须道：“摇光峰那位冰霜美人？嗬，洛长安那厮倒是殷勤得紧，试炼几日寸步不离。”

话音未落，小七早己按捺不住，霍然接口道：“最妙当属与慕容昭那王八蛋一战——”他忽地起身比划，“洛师兄的七色剑意对慕容昭的“千机引”，剑气纵横三十丈，首斗得日月无光……”

言至酣处竟手舞足蹈，不时还添油加醋：“终究洛师兄技胜一筹，九面金旗尽赠佳人。掌门亲赐许师姐断水剑时，多少内门弟子眼红欲裂？”

小七正兀自说的兴起，全然未觉项尘脸色愈发难看。张胖子见状暗叫不妙，以肘轻触小七肋下。小七这才惊觉失言，慌忙噤声。

“咳，胖爷新炼的大还丹……”张胖子忙扯过小七衣袖，“还不速取来与项木头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