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重返夜市

铁青的夜色被层层人影衬得稠密，警戒线轻柔却倔强地环住董家的石库门。沈屿抬头，只见阁楼窗棂还残存半点灯火余温，摇晃如潮声下的火苗，似要在夜风中熄灭，却又偏执地续着短命的光。小刘的最后一句话还在他脑侧嗡嗡作响：“沈警官，这楼上的案子，有点古怪。”

他没说话，只拾级而上。每一步都沉，木楼梯发出嘎吱声，像小镇深夜里的旧传言，被一遍遍揉皱又抻首。不知是哪家的铜铃，在风里碰了一下——叮当声落，深夜凝固。

阁楼门口，地板冰凉，带着咸湿的气味。他屈膝蹲下，灯笼光照不及的地方，一枚铜质铃铛静静躺着，锈迹斑驳，与董雅静胸口那串数字般深埋的秘密遥相呼应。

沈屿将铃铛收入证物袋，又缓缓抬头，望向阁楼内那支残破的朱漆木马。楼下楼上的回音，人群、警灯、风，似乎都比不上这间阁楼的静谧。这静谧像一只吞噬的口袋，让他不自觉屏住呼吸。

尸体己经运走，警探小组留下几只崭新的手电筒，将墙角和天花板的裂痕照得发亮。沈屿循着血迹踱步，目光在木地板上缓慢游走——桌上一套残留茶杯，余温全无；古旧的黑板上，还残着粉笔写下的一行童谣歌词：“铜铃摇，夜未央；旧梦归，不能忘‘，与先前发现的一样。宛如二十年前一抹挥不去的梦魇。

“沈警官？”小刘低声询问，手里那本记事本早己翻烂，但眼神慎重。

“让技术组明早带紫外灯仔细查查。”沈屿道，话音平稳，心底却泛起暗流。他的目光落在墙边被翻倒的花瓶，瓷片下压着几根银灰色发丝。那不像是董雅静的颜色。

他弯腰捡起，递给小刘：“这些也要送检。”

夜色渐深，阁楼的窗棂倏然晃动。如同警告，又像轻声叹息。

离开董家时，沈屿回头看了一眼。夜市灯光己悄然亮起，老街宛如睡醒的蛇，从阴影里缓慢伸展出鳞片与筋络。无声的铜铃风中轻摇。每一道光缝都像旧友的凝视，将沈屿团团包住。他落下视线，鱼贯而出的念头在心头停滞，化为一抹酸涩的愧疚。

执勤警员与路边小贩交错而过，夜市的热闹像是一层薄膜，将董家的冷寂包裹起来，反衬得格外孤绝。

“小沈啊，你可回来了。”一个苍老却爽朗的嗓音从馄饨摊边升起。冯老太两手擀着面团，滚烫的蒸汽裹着鲜味弥漫夜色，“今晚这动静大，我头一回见街口这样封路。”

沈屿朝她点头，似无心寒暄，却站定不走。老人家擦擦手，递上一碗滚烫的馄饨。“丫头的事，你真要查个明白？”

冯老太的目光锐利，藏在皱纹深处的关切并不比案情浅淡，她用一种与生俱来的镇定审视着沈屿，就仿佛早在夜市石库门下见过千百起人间悲剧。

“都说董老师是个好人，”老太低声道，“可每个人都有一段不愿提的往事。你小时候来的时候，每回下课都站在人家书房门口，那时候的铜铃还挂在门上吧？她给你念过夜市童谣吗？”

沈屿一怔，记忆中藏着少女嗓音，连同阁楼上童谣残句，都刺痛了指缝。“念过。”

“案子的怪谈，夜市比警官知道得早。”冯老太只说到这里，转头招呼第二个客人。

沈屿没再多问，捧碗馄饨，沿着夜市老街一一道过。眼前的夜市与记忆中的竟无太大分别：竹棚下的油纸灯、残旧的红砖墙，摊贩们守着临时支起的小世界，喧哗里藏着悄悄的眼神。过去二十年仿佛未曾远行，只是人名与面孔被时间细细打磨改换。

他沿着“羊行巷”北口转入一条寂静弄堂，路旁两只铁皮汽水箱，冷气带着潮味。再往前，便是那间老钟表铺。

门上挂着一只古铜铃，岁月磨损的铃声清脆。推开门，柜台后的蔡帆正对着一排旧时怀表，背影硬挺如寒天的老树。

“蔡老板。”沈屿的声音低低落下。

蔡帆紧了紧手里的螺丝刀，头也不抬，声音沙哑而简短：“沈警官，半夜找钟表铺，是时间坏了吗？”

“董老师生前常来找你修表？”沈屿问。

蔡帆将一只发条盒轻轻放在毛毡布上，终于抬眼。灰蓝的瞳仁，深邃得看不见底。

“她说时间总是走得乱。我帮她修了三次，每次都是闹哄哄送来，静悄悄取走。”蔡帆点燃桌角煤油灯，灯焰跳跃间照出一张颇有棱角的脸，“那只怀表，是董老师父亲留给她的。她每年端午都来校对时间，怕落下了。”

“除了修表，有没有聊过别的？”

蔡帆沉吟，手里依旧转着小螺丝刀。“今年春天，她忽然问起，这条老街有没有人记得二十年前那桩案子。她也许早就知道自己被盯上了。”

案中有案。沈屿心头一紧，手心微出汗。

“你替她修过铜铃吗？”沈屿话锋一转。

蔡帆那声苦笑难以捉摸。“每年清明，董家都会把阁楼那只铜铃拆下来磨洗。董老师很在意声音，她说铜铃一响，全家平安。可这铃，今年忽然发哑，有人说撞邪，我却听不出来。”

铃声，童谣，怀表。

沈屿离开钟表铺时，头顶夜空如墨般深邃。他下意识地握紧袖口内侧的创口，仿佛只这样，才不会让过往的冷意漏进骨头里。

与蔡帆告别，沈屿步入夜市主街。此刻人流稍散，脚下青石板被汽水瓶和馄饨汤水洗得晶亮。东首小茶铺偏里，一团琴音若有若无地飘进耳里。

他循声望去，看见角落一张竹椅上坐着陆琦。青年单薄的身影如同影子，在汽灯下几乎透明。他侧脸轮廓锐利，头发微湿，手指在盲文乐谱上轻轻滑动，指背微微颤抖。

沈屿静静移到一旁，无意惊扰。陆琦虽聋哑，却有种近乎动物般的警醒，对细微的气流和人影尤为灵敏。手指倏地停下，他抬头望着沈屿，目中流转不易察觉的敏锐与冷淡。

“你昨晚，看见董老师上楼了吗？”沈屿慢慢俯身，压低语气。

陆琦拿起笔，手指飞快在纸上写下几个字——

“她八点过来，敲我的窗，递了一本童谣曲谱，还带了两只馄饨。她的神情很奇怪，像急着什么。”

沈屿接过纸，却未急于追问。

“有没有见到别人？”

陆琦目光闪动，过了很久，引指向夜市中心。“她离开时，有人在阁楼门口。戴帽子，背影很高，不像小镇人。”

沈屿记下线索。窗外风吹竹帘，铜铃之声悄然颤动，如极远极近的梦呓。

忽然，一阵吵闹从馄饨摊方向传来。沈屿循声而至，只见冯老太正同几个摊贩争执，言及昨夜董家楼上似有叫喊。有人大声辩驳，也有人噤若寒蝉。

老太见沈屿到来，挥手制止混乱，支使他到锅边坐下，低声道：

“昨晚十点多，有个生面孔在馄饨摊买了两个熟肉馄饨，还向老董家方向张望。我记得，那人衣领上绣着个暗红色‘壹’字，晚上冷，他还戴着棕色棒球帽。要不是你今晚来问，我差点忘了。”

沈屿心头一凛。‘壹’字，数字，董老师胸前的数字伤痕，这串符号似乎不仅仅是巧合。

“还能认出那人么？”沈屿追问。

冯老太摇头，面上带着怅然难解的惋惜，“夜里光线暗，看不真。可是说起这‘壹’，让我想起一件陈年旧事。”

她声音转缓，仿佛夜风中翻散的老报纸残片。“二十年前，也是夜市初夏，有人悄悄在各家门口挂上编号铜铃。那年出事的，也与数字有关。”

旧案突兀闯入夜色，沈屿心底波澜渐巨。他回望董家阁楼，觉得每寸昏暗角落都藏着回声。夜市的一切人、声、灯火，都像线索紧织，一头栓在过去，一头连上现在。

人群渐疏时，沈屿在警车旁久久伫立，夜风裹着铜铃残音与馄饨香气。他凝视自己映在车窗的脸，漆黑倒影中浮现孩童岁月。他知道，董老师的死不是偶然，是有人故意让夜市的旧创被撕开。

沈屿扔掉冷却的馄饨碗，回首看向夜市深处的灯火。他脑海里回荡着那句旧童谣：“铜铃摇，夜未央；旧梦归，不能忘”童谣的旋律，和董雅静最后送出馄饨与乐谱的举动，拼凑成狰狞的谜底开端。

凌晨的夜市，雾气开始凝结。石板地面上，铜铃反射着淡淡的光。他轻轻拾起，感到掌心传来一阵冰凉的战栗。

案子的起点，夜市的夜色，以及二十年前的数字与铜铃，莫名融成了同一幅画卷。谜团未解，却己重重叠叠将沈屿推入未知的漩涡。

窗外，有风吹过，带起远处琴声和模糊童谣。沈屿抬头，只见钟表铺的铜铃在风里轻颤，锈色光斑倒映在他凝重的面庞上。他知道，明天一早，整条夜市老街将被波澜席卷。

铜铃未歇，往事将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