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午夜馄饨

第二天，夜色渐深，潮气顺着石板缝慢慢渗上来。灯影点缀着老街，铺铺摊摊都显得慌张而安静，像一群低语的耳目。沈屿从董家阁楼出来，没有回头。门扉在身后合上，把里面的冰凉与咸腥都挤进了记忆。他一路顺着黯淡的巷灯朝前，靴底踩在鳞次栉比的碎石板上，光与影如潮水浮沉，攒动的人群仿佛一夜之间都低下了头。

夜市还是那个夜市，热闹却有一点异样的静穆。馄饨摊子刚好横在沈屿熟悉的拐角处，深深巷口、老旧中药铺对面。冯老太一身酱紫碎花布褂，围裙打着结，老花眼微微眯着，朝熬得浓白的汤面上撒葱花。蒸气氤氲，腾上那盏斑驳油纸灯，带点焦糊的香气。

“沈屿，怎么站那儿发什么呆？是饿了吧？”冯老太擦擦手，嗓门里带着夜市人惯有的爽气，又透出一抹关心得不容置疑。摊前两只大铜铃垂着，风一过会碰得轻响，像谁的记忆。

沈屿点头，抬脚走过去，拉开木凳。“冯老太，今晚客人多吗？”

冯老太瞥了街道一眼，把一笼热腾腾的馄饨端在他面前。“今晚稀奇，明明天好，生意咋偏清淡？老张卖瓜的、曲爷修鞋的都早早收摊。你说蹊跷不？”她声音收紧，压低了一截，“你是来查案的吧——昨儿晚上都闹哄哄的。”

沈屿取出本子，眼神柔软却专注，“昨夜你摊子到几点？可见着谁？”

蒸气盈盈地拂上他的脸，他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夜市多混杂，除了葱花油香，竟隐约掺杂着陈旧的刺鼻。

冯老太哼了一声，“我这馄饨大约十点散摊。傍晚忙，雅静姑娘还过来帮过手，给那群小崽子装汤。她好人哪，摊前带着笑……就是，后来她独自一人回去，背影有点沉。”

“她和谁说过话？”沈屿追问，自觉有些急切。

“蔡老板，你晓得啊，那个钟表铺的。还有陆琦，小琴师，过来吃了碗素馄饨，手还冻红的。”冯老太往旁边噼里啪啦洗着碗，音调轻了点，“就是昨晚奇怪，有一阵风带着怪味飘过来，像烧胶皮，又不是胶皮，熏鼻子。雅静姑娘闻了一下就皱眉。哎，这味到现在我还记得。”

沈屿脑中警铃一响，他闭上眼去分辨这空气中残留的隐晦味道。油脂、烟火、酱醋……以及一缕滤不掉的，仿佛旧铁锈与潮湿皮革混杂的刺激。

“你说的那股味，是哪段时间？”

冯老太把最后一只碗重叠搁好，手背在围裙上擦了几下。“大概八点半吧。雅静姑娘还玩笑说，怕不是谁在街口烧糊了电线。那味一整条巷子都有，没一会又散了。”

沈屿把信息写下，刚好老街东头的铜铃又响起来。这声音一阵一阵地穿透夜色，是专属于南安县夜市的信标。馄饨蒸气飘飞，灯塔里的小火舌映亮冯老太的侧颊。

“昨晚来光顾的客人里，可有生面孔？”沈屿又问。

冯老太叹气，“哪家夜里还敢来生人啊，都认识。只有一个，让我记到现在：他穿件长风衣，帽檐压低，看不清脸。没说话，只点了碗肉馄饨，用左手吃的。我还记得，他碗里葱花全挑出来，最后根根捏成一团弃了。吃完就起身走了，连筷子都没碰桌。”

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会儿雅静姑娘正收拾碗筷，这人只是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讲。”

沈屿的目光忽而变深。他写下：“左手”“挑葱花”“不碰筷”。

“再有呢？陆琦昨晚有什么异常？”他把话音尽量放缓，怕冲撞了冯老太。

冯老太皱了下眉，“小琦一夜都低头，她对旁的都不上心，只有雅静来了才敢多夹点榨菜。吃完她就坐去了铺子角落弹琴，还带着自己的盲文乐谱。眼神没跟谁交谈。”

“你说的那个异味，是油烟掺杂什么？”

冯老太想了想，“更像小时候某些人爱烧湿衣裳擦地板，那种发霉又呛人的怪味。咳，老旧屋子有时候会透出来，但那晚来的突兀。”

沈屿记在心里，轻轻搅了下面前的汤，浮油上不小心漂起两点青葱。他不自觉地想起了董雅静遇害后的阁楼，墙角那只残破铃铛，有相同的锈色。

夜市人声逐渐高了，脚步声、叫卖声与铜铃在空气里混成一片。沈屿抬头，却见陆琦正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方陈旧琴盖，在冯老太摊子对角落落座。她的耳垂微微泛红，神情僵持，却竖着耳朵辨认周遭的声音波动。乐谱纸皱皱地攥在指间，气息仿佛和夜色一同收紧。

冯老太压低声音，“小琦从小，她鼻子比谁都灵。要闻气味，她比我还能记住。”

沈屿顿了下，点点头。

他起身走向陆琦。琴键反光，映出沈屿靠近的脸影。他没有贸然开口，而是先让脚步有意轻缓，一首等到陆琦察觉了他的存在。琴声从她指下流出，是简单的一串和声，像是在继续未竟的夜市童谣。

沈屿蹲下，和她平视。他取出警官证，温声道：“陆琦，昨晚你听到什么了么？或者，闻到什么了么？”

陆琦指尖颤了下，盲文谱纸在蒸气里起了细微波痕。她没有作声，空气像被拉紧的琴弦。夜风带着海咸，路灯上飘着热气，她咬了咬唇，用手指在纸边点叩，似乎在犹豫。最终，她写下几个字，让沈屿看。

——屋顶、铁锈、煤油，像潮水，浓到要呛出泪。

沈屿屏息。这里头有熟悉的气味，是他童年阁楼的回声，是铁皮屋面渗出的夜雨，也是某种燃烧器具失控的恍惚阴影。

陆琦拉过纸笔，补写：“铜铃，在风里响了三声，不对，是西声。有人踩过我的琴箱，很重的皮鞋。”

她抬起头，目色里有一闪而过的畏惧。

沈屿颔首。他疑惑地望向摊前冯老太。老太太朝他微微点头，确认了闻见异味和听见铃声。

夜色愈深，夜市热闹仿佛只是波纹，真相却以水下鲸影的形式慢慢浮现。沈屿回忆起董家的警戒线，董雅静衣襟上褪色的血迹，还有阁楼灰尘缝里那道几乎被忽略的脚印。所有的线索仿佛都指向一个被精心编织的谜网——而铜铃响动，就是那不可见的纽结。

“冯老太，今晚可否让我多坐一会儿？我想再闻闻这夜里的味道。”

“坐着，桌上还有热汤。”老太太递来一双干净的筷子，“别光想着案子，先垫垫肚子。你这样，这条老街以后都还得靠你呢。”

沈屿笑了笑，埋头喝了一口馄饨汤。热气翻卷，带起某些久远的回忆、未解的困惑和即将扑来的危险。他知道案子的线头开始抽紧，也知道夜市绝不会给他容易的答案。

铜铃又敲了两响。

蒸气遮住冷色街灯，也遮不住南岸老街隐约回荡的童谣。沈屿坐在摊前，感受到旧时光在冒热气的热汤中回流，每一声铃响都似乎在提醒：二十年前的夜还未过去，如今的谜案只是谎言里的回音。

馄饨摊边的烟雾散开，一个模糊的轮廓正从夜色另一头走近。沈屿顺着铜铃的声响望过去，那身长风衣随风晃动，仿佛上一夜遗落在谜影中的来者。

他猛地记起来——董雅静阁楼窗台下，也有同样残留的刺鼻异味，与风衣之人身上的气息如出一辙。

夜市角落，蒸气升腾。沈屿知道，真正的谜底，悄然埋藏在这热气与钟声交错的深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