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再次启程

返程的火车缓缓驶出玉龙县城小站时，天光刚刚泛起一层雾拢拢的金。望丽影坐在靠窗的位置，臂弯里护着一只老藤编成的篮子，篮角露出几团草绿色的粽叶和一缕未掩住的腊鸭香气。她的脑袋轻靠车窗，透过微微起霜的玻璃望着远山。山脚小路蜿蜒，晨风里鸡叫声不断传来，像是不甘心的呼唤。篮里除了父亲亲手腌的咸鸭蛋，还有家里自种的干山茶、王老五送的艾香丸和王大妈塞到她手里的那包花生糖。

火车摇晃间，她心底拼贴着家乡山水的温度。可窗外的景色越来越平，她也清楚这一段路，只能自己走下去了。

身后的椅背上传来椰壳扣撞击的轻响，隔座女孩正拿着手机视频，笑颜明朗地“妈，我快要到了哈，行李不重啦！”她突然很羡慕那份理首气壮的归属，又隐约觉得一种复杂的释然——她带回龙江的，不只是食物，而是玉龙村整个春天的气息。

龙江市南站人流如潮。地铁口灯光正亮，丽影拖着箱子，背后斜斜落着一大束安静的晨光。站外，熟悉的高楼如铁枝横亘天际，正迎着新旧交替的早晨。手机屏幕亮起，赵美琦的信息跳出来：“回来啦？我买了你最爱的烤玉米，一会儿不许减肥！”

丽影心头一暖，回复了个豌豆娃表情。

城市的速度很快，把她的忐忑和怀念都融化进簇新的空气。推开小区公寓门时，一股干净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狭长的玄关里放着赵美琦堆叠整齐的新鞋盒，茶几上摊着一沓色彩鲜明的杂志。

赵美琦赤着脚从厨房冒出来，手里抓着半根烤玉米，嘴里含糊其辞：“诶，特产拿了没有？我妈说腊肉不许进冰箱，得挂窗户上风一宿才香！”

丽影笑了笑，把篮子递过去，手指沾了点咸味，还未细说，门外快递员又急促敲门。

一阵忙乱过后，屋里飘起山货与烤玉米混杂的香气。丽影坐在沙发上，鞋尖一下一下蹭着地毯。赵美琦戳了戳她的肩膀：“回来感觉不一样吗？是不是多长了点胆子？”

她点点头，心里反而更沉静了。

“工作要紧哦，别一回村就忘了把老板给踹了的勇气。”

“我哪有……”丽影喃喃，想起克甲打来的那通电话，略带迟疑地说，“美琦，我想争取点别的机会。不想再等别人安排。”

赵美琦眼睛亮了一下，啃玉米的动作都停住：“真打算主动请缨了？”

“嗯。”丽影将写好的计划安排表摸出来，纸张被反复翻捏得有些卷边。她低声交代自己接下来想参与新项目的理由，言语间带着来自玉龙村的那份固执和笃定。

赵美琦凑近看，忽而轻声：“加油。我陪你走！”

空气里弥漫一层蓄势待发的安静。

---

龙恒集团，A座21楼。

开年后的第一班早会，比以往更显得肃穆和紧凑。卫生间门后倒影中，笋克甲系着条暗灰色领带，面色冷静如常，却有几分难以察觉的紧绷。办公室外就是父亲的专属会议室，他昨夜一如往常地熬到很晚。

笋克辉坐在主座，脸色微微倦，却依旧精神奕奕。他从未向旁人显露一丝迟疑，家族企业的江山仿佛生来注定由他守护和塑造。但如今，他的话语语速比平日慢了许多。

“克甲，下周开始，你跟进集团三分之一业务的板块。陈副总带你熟悉……这次你别给我留情面，数据分析、流程再造、财报审核，一个都不能落下。”

克甲目光坦然，却感觉会场空旷，身后无数双目光正冷静地打量他。

“知道。”他点头。

他很清楚，这既是权力的递交，更是一次没有回退机会的考验。

会议室空气渐渐凝固。笋克辉两指桌上银色手表，转向敲窗的风：“丽影那个姑娘——上次见面印象挺深。实在些，不娇气，你们多交流。”

克甲平静地应了一声，心里那根经年自律成性的弦动了动。

散会，人群各自离开。他单独留在资料室，久久未出。书架间，一张新项目提案静静放着，是上一轮被搁置的玉龙村产地供应链合作案。他留意到角落里有丽影亲笔批注过的页边，一团小心翼翼的字迹，把产地到工厂的流程一气呵成地梳理得井井有条。

窗外灰色天幕低垂，江面的浪影向东流去。他不动声色地把方案页重新归好，合上档案夹。

---

下午五点，丽影准时敲开了项目部的玻璃门。

会议桌边，克甲正在低头查看数据——仍是分毫不乱的冷静神情，但眉间少了以往那份傲意。她把一沓打印好的新市场调研报告放到桌上，略带紧张。

“笋经理，我想申请参与下个季度的新项目。玉龙村的试点地现在正好达成了初步量产，我……希望可以跟进落地环节。”

办公室一阵安静。几个同事投来意外的目光。她自觉手心微汗，咬住牙关等回答。

笋克甲放下手中笔，语气平稳，眼底淡淡的一层波澜洇开：“理由呢？”

丽影的声音很快，甚至不假思索：“因为我熟悉那里的情况，也愿意承担新阶段的挑战。我有信心，这批特产能进入龙恒的城市门店，也能用我的资源弥补团队在农村端的短板。”

“你准备好了？”他的目光不躲闪，尖锐中带点考量和好奇。

她坚定地点头。

气氛短暂僵持。片刻后，他点头：“可以。新组成立，后端物流、线上对接和全流程跟踪都归你。你最擅长哪一块？”

丽影松了口气，答得迅捷：“农产品品控。其余我在学，并争取跟着做下去。”

克甲目光一沉，旋即淡淡一笑：“那就先来进度汇报，明天起由你牵头。”

她怔了怔，旋即如释重负，嘴角扬起一点笑。

团队中几个原先质疑她的员工，这会儿也轻声赞许地颔了下头。她感觉自己终于不再只是那个需要照顾和包容的“外来实习生”。

---

夜色降临，龙江市CBD霓虹灯如海。写字楼外风很大，呼啦啦冲刷一切思绪。

会议后，克甲单独叫住丽影。

他站在落地窗前，窗外江面波光粼粼，他难得有些踟蹰：“刚刚的分工，是我和父亲的共同决定。你没觉得我太苛刻吧？”

丽影侧头看他，今夜他少了一份疏离，她反倒觉得心安。

“不会。其实……我很感激。这座城市常常让我觉得，只有被推到风口浪尖，才明白自己能坚持到什么程度。”

楼道里两人并肩走着，没有谁率先转移话题。她下意识搓了搓手，试探道：“我想把玉龙村那头的小作坊标准流程录像下来，发给你看看，能不能融进集团的SOP模板。”

克甲停步，很快点头：“这正好，集团新一期公益扶持案也要做产地调研。我们可以联手，做一次‘反向城市孵化’试点。”

这个主意让丽影眼睛亮了。她脱口：“如果真的能带动一村的产业……其实很少人像你愿意试。那么多人以为我只是临时凑数的。”

克甲笑着摇头，语气柔和：“你有你的价值，我看得见。”

楼外夜风翻卷。他们肩并肩，行走在人迹稀疏的城市角落。

---

接下来的日子忙碌又紧张。

新项目组一开始便要与集团旗下众多部门交叉协作。丽影需要和市场部、物流部、法务组反复磨合流程。办公室里，她带着手写的品控流程图，在玻璃白板上打出一连串红色箭头。

有质疑，有争执。

市场总监质疑：“农村特产会不会没有背景和粉丝，究竟能不能到城市终端试水？”

物流负责人忧虑：“这种小批量散单操作，很有可能导致供应链成本激增……”

无数次的会议里，丽影强撑着镇定，一一解答。克甲偶尔会在关键时刻适度点拨，她逐渐掌握了用数据说话、用流程打消疑虑的节奏。那种最初染着泥土气的倔强，如今化作她字里行间的笃定。

项目推进遇上了初试——龙恒最有影响力的生鲜门店要试售一批来自玉龙村的腊鸭、山茶油。入库前夜，丽影和克甲一同走访仓库。月光透过巨大的金属吊顶，打在货架上，照出一箱箱带着泥封的罐头。

丽影一一核查品控，蹲在货箱下面检查日期和包装。克甲从上方递来手电，两人侧脸交错，月色勾出温和的弧线。

她打开腊鸭的棉布封袋，鼻息里满是小时候灶台上柴火烟的味道。她突然很想对克甲说些什么。

“有些东西，离开家乡反而更懂得珍惜。”

他淡淡应了声，顺手从箱里拿出一块花生糖递给她。纸包上还残着王老五笔首的字迹。

“这次你看着办。出了问题我兜底。”他说得平静，却透着隐隐的认可。

丽影挑眉，有点被激起斗志：“你说话算数？”

“算数。”

不远处灯光里，几只小猫在乱跑。她却觉得这一刻比任何掌声和赞美都更为珍贵。

---

第二天上午，品控报告终于敲定，第一批特产正式试售。龙恒集团的大堂内，玻璃柜后，乡土产品安静陈列。意外的是，顾客当中有不少是异地打工者和留学生。大家对包装新颖、口味正宗感到兴奋，试吃区一时人头攒动。

赵美琦专程赶来，兴奋地拿着手机拍照打卡，在闺蜜群里炫耀：“我们丽影妹妹家乡的东西，终于进大公司啦！”她用东北腔逗笑周围一个小孩。

丽影远远地看见，有人念着玉龙的名字，有人省略不标准地喊“那个山村”……她突然非常骄傲。

下午时分，数据组传来反馈：特产销量远超预期，甚至打破同期农产品的上线记录。

组内短暂的庆祝之后，就是更多问题的陆续冒头：供应链跟不上、包装仓储爆仓、订单开始出现丢单。

丽影疲惫地翻看着手机，汗水从鬓角淌下。克甲走过来，沉声说道：“别慌，突发状况是好事……这证明路线设对了，但配套要跟上。我们一起调整方案。所有人五点到会议室。”

片刻后，组员们围坐在会议桌上，窗外江面残霞如火。丽影胡乱地用指尖搅着U盘，心里的慌乱却在克甲的点拨下一点点理清。每一次压力变为行动，每一次选择被团队采纳，这种求生缩小的落差逐渐被自信和责任感填补。

会议一结束，克甲拍了拍她肩膀，声音低得只够两人听见：“你做得很好，别再等着被认可。自己先认可自己。”

丽影点头，笑中带泪：“我会的。”

---

天己全黑，写字楼楼下人来人往。

两人步出旋转门，夜色里霓虹灯如长河般流淌。丽影回身望一眼集团Logo，思绪万千——她终于明白，玉龙村是根，但城市和更广阔的世界，是一个新的起点。她仍旧保留着山村姑娘的热切，却在城市的浪潮中，开始学会拥抱挑战。

身边的克甲低声道：“下周开始，我要正式接班集团几大块业务。压力很大，但更怕只有孤军奋战。”

丽影轻快地一笑：“我不会丢下你的。我们都一样，从不同的起点来，再在城市里交汇，彼此支撑。”

克甲沉默片刻，看了她一眼。那一刻，他仿佛也卸下了与生俱来的重担，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远处街角的烤红薯摊飘来香味，丽影忽然想起家乡夜晚的篝火，想起王老五临别时的叮嘱、父亲的笃厚寡言，也想起村里那些等待着改变命运的年轻人。

她紧了紧肩上的包带，头发在夜风中微微飘扬。

“走吧，新的挑战，就在明天。”

两人肩并肩穿过灯火阑珊的城市街道，每走一步，心中的迷茫就被梦想照亮一分。

这一夜，龙江的高楼里灯火未眠。山村的星光，正悄然被带进这座城市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