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山村羁绊

爬满红薯藤的田垄沿着山坳延伸，坑洼石板小路间夹着一汪汪昨日雨水残留的积水。锈迹斑驳的迎客门下，望丽影提着行李箱走入玉龙村，再度闻到山野潮湿的青草味。肩头的包带勒出一道褶皱，她拾级而下，鞋面溅起泥点，一块块青石板凉意渗入脚底。

田野间，一串鸭雏吱吱嘎嘎，跟在大娘身后晃悠。老牛昏昏地喘着粗气，悠然踱步在早晨的雾脚里。居高远望，村庄顶着一层薄雾，房顶的红瓦与新翻修的水泥墙，昭示着这几年外出打工的回乡人带回了一点点变化，却依旧掩不住村子的老旧沉静。晨曦微熹，一切都慢得近乎凝滞。

她收起手机，把赵美琦来电调成静音，迎着冷风行走。每到这时，一切都市的复杂绷紧、办公室灯下的争论与委屈，仿佛都被这片土地的温厚吞没。村口的小卖部敞着半扇木门，里面的收音机正播放着老式天气预报。王老五的声音，很快就从鸡圈那头传来。

“哟，丽影啊，回来啦！”他音量足够让全村的鸡鸭都振动翅膀。

丽影笑着迎上去，伸手帮他提起箩筐，“王主任，又给家里喂草啊？”

“嘿，你这娃，每次都赶巧看见我。毕业了没多久，风风火火又混成大城市人啦？”王老五下意识抬手掸了掸衣袖上的尘土，“这不，村里都记挂你，知道昨晚你爹娘等着你，今早炖了老母鸡呢。”

两人相视一笑。一路上村民见着她，都亲切寒暄：“丽影回来啦？”“前阵子报纸上还写了个什么大学生回乡故事，咋也不叫你名字呢！”人来人往，没人问她在城市到底遭了什么，也没人非要知道她此刻的心情，只把对她的关心、希望都掩在“快回家吃饭”的吆喝里。

门前葡萄藤垂下来，青涩的果子结满了架。她推开门，母亲正端着热气腾腾的米粥，眼角一霎红了，“丽影，累了吧？”

她眨眨眼，控制住情绪，只一句：“妈，我回来了。”

厨房里炊烟缭绕，父亲仍旧是寡言，每每见她坐定才佯装随意地问，从饭桌拐弯到未来计划，从升职到人际交往，一路小心翼翼。丽影也不去辩解，只低头夹菜，间或嗯一声。

饭毕，父母躲屋里收拾，留她独自在院中发呆。她坐在旧木椅上，看路边槐树斑驳的树影。那棵树依然高得刺破屋顶，叶隙筛下一地碎光。她想起自己当年初中毕业那年，坐在这树下啃冷馒头，琢磨县里的高中能不能考中。那时的梦想，如今看来脆弱得像一层树皮。

天渐暖，村路上有人吆喝着卖豆腐脑。她起身，信步走到路口。村子这几年，还是老样子：小学的教室屋顶漏水后新搭了一层铁皮，操场杂草堆满。村卫生所的墙上贴着医院义诊的宣传海报，却没什么人排队。

午后，王老五提着半袋李子来到她家门前。

“丽影，抽空去村委坐一坐。咱得好好聊聊玉龙村的事。”

她点头，把李子倒进碗里问：“村里最近怎样？几个在外头打工的叔叔，还回来吗？”

王老五叹口气，笑里带着苦涩，“去县城混的混，去远处的还在漂着。今年一个都没回来。村里留守老人娃娃多，你这些年，不是就咱村考出你一个本科生嘛。全村人看着你呢。”说罢，他语气软下来，“你在城里的事不管啥样，回来就是我们玉龙村的人。这些年你受的苦，有机会就给咱村说说好话，让玉龙村也沾沾光。”

丽影眼角潮意上涌，顿了顿，道：“嗯，村主任，我明白的。”

***

午后的日光顺着槐树叶纹慢慢移动，院子里光斑斑驳。丽影坐在木椅边翻开日记本，几页大学时记下的座右铭，墨迹早己淡成灰色。

手机微微震动——龙恒集团同事群正吵吵嚷嚷，图片和段子刷屏，她没有点开。

半晌，一条短讯亮起：“到家了吗？路上还顺利？”署名是笋克甲。

她想了想，轻敲回复：“一早到的。家里还好，谢谢关心。”

似乎对方正在线上，几乎瞬间，克甲就语音拨了进来。

“我接你电话，你方便吗？”那头背景音静谧，隐约有高楼空调风机的嗡嗡。

丽影咧嘴一笑，心里却倔强地不想表现得太脆弱。她按下了接听键：“喂。”

“嗯，听起来气色不错。”他的嗓音透着一丝努力压抑的和气。

她望着前院的槐树，语气放松下来，“村里挺安静，一回来就觉得以前什么都可以慢下来。”

“周围……还能适应吗？你刚经历那么多事……”克甲声音转为低低的关切，又带着试探。

丽影望向晒着太阳的瓦房，思绪里混杂着村民的期待、都市的误解、自己的倔强，“适应吧，也只能适应。其实离开这里时，我从没想过还能回来，但现在，每次受挫，就更知道这里是什么。”

电话那端安静了几秒，像是克甲也不知道怎么安慰。过了片刻，他带点不自然地说：“你学会了很多，也变厉害了。”

“厉害？我在那边差点被所有人误解，在这里却又像个异乡人。”她轻声，“克甲，你觉得归属，到底是什么？”

克甲沉默半晌，道：“归属也许是你自己的选择，不一定是谁赋予的。每个人的位置都可以更大，只要你愿意去承担。”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电话那端和身边的老屋、村路，距离都缩短了许多。

“你呢？”她反问，“在公司里，在你那个位置，有归属感吗？”

他的语气淡了下来，带着一丝苦涩：“我小时候，家里给了我一个答案，那就是去承担。但现在……我也在找自己的路。有时候，光是身份，并不能让我安心。”

他们都沉默着，没有进一步抒情。风吹动瓦檐下飘落的碎纸屑，似乎时间停驻。

“不谈这些了。”她转了话锋，语气轻快，“今儿村里杀鸡炖汤，明天我还要上山看看小学老师。他们一首惦记着我。”

“玉龙村小学？就是那个有屋顶漏水的地方？”克甲突然想起什么，声音中难得带了一丝关切和自责，“之前你说过，那儿是不是缺点什么？如果有需要，可以提出来帮忙……”

“谢谢，有机会请你喝农家鸡汤。”她半开玩笑，却认真地记在心里。

挂掉电话后，她难以平息内心的微澜。她忽然意识到，无论身处何方，总有人默默牵挂着哪怕一块土地、一处人情。

***

深夜，村里的灯火早早熄灭，只剩几声狗吠。丽影坐在小木桌旁，把远道而回的思绪写进日记。母亲打开门，递来一杯温水，在微弱的灯光下坐在她身边。

“丫头，其实你在城里受了委屈，就回家看看。家，永远是你站得稳的地方。”母亲的声音轻柔，抚摸着她的发梢。

丽影鼻尖酸涩，强忍未落泪。她想起奶奶生前一首念叨：“长大了要认认真真做人，走得远，也别把根丢了。”

第二天大早，她被山间鸟鸣叫醒。阳光照在洗得发白的蓝色床单上。村口早集人声鼎沸，老汉们坐在草垛边喝茶，孩子们追逐跳跃。

她换上简洁的衣裙，拎着一袋春天新鲜的蔬菜去看小学老师。教学楼边，敲碎的砖瓦堆成小山。王老师满头白发，正拿着水壶给教室里新种的绿萝浇水。

“丽影，你回来了！”王老师声音微微颤抖，布满老茧的手拍在她肩上，“村主任昨天还和我说起你。”

阳光下，教室窗台剥落的蓝漆，孩子们稚嫩的脸庞，还有黑板上的班规——这一切让丽影回忆起自己起早贪黑的日子。

“老师，你身体还好吗？”她关切地问。

王老师笑起来露出几颗发黄的牙。“旧了！但还能干一阵。有你这样肯回来的学生，值了。”

丽影陪师生谈天，听孩子们嚷着要去“大城市上大学”。她耐心分解梦想背后的艰辛与坚持，乃至在城市里打拼所遇人情冷暖。

饭后返回路上，她遇到同村的表姐，带着两个小孩，聊起村里的变化、外面世界的纷繁、自己的未来几何。她忽然明白，无论身在都市还是留在家乡，身份与归属从来都是流动的桥——一头是坚守，一头是探索。

***

傍晚时分，村委会堂里燃着一盏昏黄灯泡，王老五和几个年纪大的村民在喝茶议事。丽影被叫去“坐坐”。

“咱玉龙村这两年确实越来越冷清，但娃娃们还是得上学，大伙还得过日子。”王老五擦了擦额头的汗，“丽影，你在城里见过世面，能不能以后帮村里牵牵线？”

嘈杂间，村里的年轻人议论着外面打工的趣事，不自觉带些羡慕和遗憾。老人们则反复感慨，“还是家里稳当哎，就是穷点。”

丽影喝了口凉茶，想起白天和克甲电话里的那句“承担”。她突然觉得，一腔孤勇之外，自己也许还可以成为家乡与世界小小的桥梁。

“王主任，等我回公司，再找找看有没有机会，请企业的人一起关注咱村的教育资源。”她郑重其事地保证。

王老五扑哧一乐，抬手摇扇，“有你这句话，我们就安稳了。咱村能走出去你的，指不定还多几个。”

村委会外，天色沉入深蓝，村庄灯火若隐若现。捧一杯热豆浆走在归途，丽影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然。

***

第三天清晨，她拆开赵美琦的纸条信，里面夹着一张都市街头的照片和一行字：丽影，“你要做什么样的人，就大胆拥抱、努力去过，朋友和家都会支持你。”

她凝视着远山云卷云舒，心里一寸寸变得明亮。从村头奶奶们的叮咛到王老师的笑声，从克甲的话语到母亲的守候，羁绊汇聚成坚定的底气。

午后，她再次站在槐树下，手指轻触斑驳树皮。归属于哪里，成为什么样的人，也许从来都不该只是单选——她要的是更辽阔的路，更温暖的家，更有义的担当。

小路尽头风声擦过野草，她转身回望家门，远远望见父母站在门槛下目送，眼中带着深深的不舍与期待。

丽影抬头，大步顺着石板路走向未来。从这一刻起，她知道自己会将玉龙村这片土地的厚重与山城的光辉，一同装进心里。

村庄的晨雾渐渐消散，阳光透过云层洒在她的肩上。她背着行囊，返回那座喧嚣的城市，心底却第一次不再逃避过去或害怕未来。

路口，槐树叶挥舞如掌，仿佛在为她送行。她抬手拂去一粒泪珠，嘴角不开不合地勾起微笑。

这一刻，城市与乡村的距离，被她的脚步和内心的勇气，悄悄拉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