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快了…我们很快就能走出这片沙漠的

天光是一种浑浊的惨白，挣扎着透过糊满沙尘的窗户纸，吝啬地洒在黎簇脸上。他是被窗外一种极其缓慢、又极其专注的窸窣声弄醒的。

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昨天老王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和梦梦的尖叫似乎还黏在耳膜深处。

他费力地撑起半边身子，侧过头，透过窗棂上最大的一条缝隙望出去。

院子角落，那堆比别处略高、形状勉强像个坟包的沙丘前，蹲着嘎鲁巨大的、笨拙的身影。

他正用他那粗短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几朵刚刚绽放的、细弱得几乎透明的小野花，胡乱地、几乎是蛮横地往沙堆表面用力戳进去。

花瓣在他粗鲁的动作下瑟瑟发抖，纤细的茎秆被深深摁进沙里，只留下可怜的一点颜色露在外面，像被活埋后伸出的求救手指。沙土顺着他手腕的力道簌簌滑落，很快又将他插下的花掩埋大半。

嘎鲁歪着那颗硕大的头颅，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自己的“杰作”，咧开嘴，发出满足的、低低的“嘿嘿”笑声。

那笑声在空旷死寂的院子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酸的痴傻。阳光落在他油腻打绺的头发上，也落在那片新堆起的沙丘上——下面埋着他昨天还活着的“阿妈”。

黎簇的呼吸猛地一窒。

一种尖锐的酸楚毫无预兆地刺穿了胸腔。不是恐惧，不是愤怒，是一种更深、更钝的痛。他和嘎鲁，都是没妈妈的孩子。只不过一个傻得不知痛，一个清醒地忍着。

一把拉开吱呀作响的房门，清晨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浓重的沙尘味猛地灌入肺腑。黎簇脚步一顿，目光撞上了正站在门口、似乎也要下楼的苏万柠。

她显然也没料到黎簇会突然冲出来，眼眸里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没有言语，甚至没有点头，却在瞬间读懂了彼此眼底那点不易察觉的、对那个痴傻孤儿的恻隐。目标一致。

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向院子角落。

嘎鲁察觉到有人靠近，猛地抬起头，脸上还残留着刚才插花的傻笑。

黎簇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柔和无害，他蹲下来，尽量和嘎鲁保持平视的高度，指了指沙丘，又指了指那几朵被粗暴“种”下、奄奄一息的小花，声音放得很轻：“嘎鲁，花…不是这样弄的。”他用手指在沙地上比划着，“要…挖个小坑，”他做出一个挖掘的动作，“然后，把花放进去，竖着，像这样，”他小心翼翼地扶正一株歪倒的花，“再把沙子盖回去，压紧…懂吗？这样，它才…才好看。”他笨拙地解释着，不确定眼前这个混沌的意识能理解多少。

苏万柠也默默蹲在了沙丘的另一侧。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指尖在松软的沙地上轻轻拂开一小片，形成一个浅浅的凹坑。

然后，她极其小心地将一株被嘎鲁弄得快要折断的野花，放进那个小坑里，再用周围的沙轻轻填埋、压实。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那朵脆弱的小紫花，终于颤巍巍地、真正地立在了沙丘之上。

嘎鲁看看黎簇笨拙的比划，又看看苏万柠无声却清晰的示范，浑浊的眼睛眨巴着，似乎有困惑，但更多的是一种懵懂的好奇。他学着苏万柠的样子，伸出粗短的手指，在沙地上小心翼翼地刨着，试图挖出一个坑，动作笨拙得像头在泥里打滚的熊。

就在这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

露露不知何时也走到了沙丘边。她手里拿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小塑料瓶，瓶口窄窄的，里面盛着浅浅一层清水，在稀薄的晨光下微微晃动，折射出一点清亮。看向嘎鲁时，她眼神里依旧带着那种近乎母性的温柔和疲惫。

“这样也不行，”露露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沙哑，她蹲在嘎鲁身边，把那小瓶子轻轻放在沙丘前平整的地方，“这花根太浅了，沙漠里干得太快，埋沙里活不了两天的。”她拿起嘎鲁刚刚刨出来、准备埋进去的一朵小花，动作轻柔地将它底部浸入瓶口那浅浅的水中，“你看，这样…把它插在水里，它就能多活几天了…放在这儿，让你阿妈也能多看几天花…好不好？”

嘎鲁的目光完全被那个装着水和花的小瓶子吸引住了。他伸出粗大的手指，似乎想碰碰那颤巍巍的花瓣，又怕碰坏了，小心翼翼地缩了回去，只是痴痴地看着，喉咙里发出低低的、意义不明的咕哝声。

“来，”露露拉起嘎鲁沾满沙土的大手，引导着他那双粗糙笨拙的手掌合十，“嘎鲁乖，跟着姐做…这样，给你娘拜拜…”她的声音很轻柔，带着一种安抚的韵律。

嘎鲁顺从地学着，巨大的身躯有些别扭地蜷着，两只粗糙的手掌合在胸前，努力模仿着露露的样子。

他浑浊的眼睛首勾勾地盯着那个小瓶子里的花，嘴唇蠕动着。

黎簇和苏万柠对视一眼，也默默地跟着双手合十，微微垂首。一种无声的、带着悲悯的肃穆，笼罩在这简陋的沙丘前。

就在这短暂的静默中——

“呜…哇——！”

嘎鲁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嚎哭！那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最原始的、无法言喻的巨大悲伤，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瞬间打破了清晨的死寂。

他猛地扑倒在沙丘上，巨大的身体像山一样塌陷下去，双手疯狂地拍打着滚烫的沙土，眼泪和鼻涕混合着沙粒糊满了那张痴傻的脸，哭声里只有破碎的、不断重复的单字：“阿妈…阿妈…”

露露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得浑身一颤，眼圈瞬间就红了。她几乎是扑过去，张开双臂，用力抱住了那个在沙土里剧烈挣扎、嚎啕大哭的庞然大物。

她的脸贴在嘎鲁沾满沙尘和泪水的头发上，自己的眼泪也汹涌而出，声音哽咽得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温柔和同病相怜的痛楚：“不哭了…嘎鲁不哭…姐懂你…姐懂…姐也没妈…”她用力抱紧他，仿佛要将他所有的悲伤都勒进自己单薄的身体里，“你看姐…姐现在不是也…也活得…挺好的吗？不哭了…乖…不哭了…”

苏万柠看着沙丘前紧紧相拥、哭成一团的两人，看着露露那强装坚强却濒临破碎的侧脸，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涟漪。

她蹲下身，伸出手，没有去碰嘎鲁，而是极其轻柔地、安抚性地拍了拍露露剧烈颤抖的后背，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露露姐，快了…我们很快就能走出这片沙漠的。”她的目光越过沙丘，望向远处那片吞噬一切的黄沙瀚海，语气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