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仲秋玉盘圆

大雁南回暑热殆尽，长安起了凉风，首吹得郎君娘子们换起秋衫，远山草场倒是一圈圈消瘦枯黄下来，山林庄子所植果木沉甸甸累在枝头，树荫下缀满采摘佃户，洪湖鲜藕才打水里起出来便用湿泥封住，等急的邮驿立时快马驰往京兆。

藕孔有七九之数，前者粗胖，煲汤口感粉糯，一口下去全是淀粉带来的熨帖感；后者细长，大火快炒才是最佳，甘甜脆爽，口舌生津。

激动的心颤抖的手，验看完尚食局送来的头茬秋菜和各种山野货，杜瑾画押用印时高兴得手首抖，泡椒藕丁，卤藕桂花藕，糖炒栗子，冰糖葫芦，多少好吃的正在召唤。

若问为何是杜瑾验看菜蔬，当然是今日之瑾己非昨日，几个月流水一样冰碗子供应，今年夏日过得比以往舒坦许多，京兆又进言了民间对帝王赞颂的歌谣诗赋，圣心舒阔，便在张内侍提请荐举下，破格授予杜瑾个女官之位。

虽说只是个从八品微末之流，但到底不再是普通宫女，有了独立住处，顺理成章帮管着殿内小厨房，也当得小宫女们一句掌膳大人，当然，最重要是工资也翻了几倍。工作待遇加倍改善，自然就不嫌以前那些麻烦事儿，毕竟，有钱能使磨推鬼嘛！

若说目前这头等麻烦差事，莫过于几日后的仲秋宫宴。一整年国孝结束，虽说京中勋贵早己人心浮动，但惧于更迭时圣人霹雳手段，到底不敢妄动。为安抚民心，便借着仲秋团圆之时大办赏菊宫宴，也让外头婚姻嫁娶，吹拉弹唱起来。

因着圣人特旨大办，故而在京官员阶在五品及以上的，此次皆有资格赴宴。圣人兴致高起，尚食局差事却倍加繁杂，于是赐菜事便分出来落在御宫膳房身上。

这耗心气活计卖力可不一定讨好，菜蔬好不好吃的不算最要紧，重要的是怎么给皇帝陛下掙脸子博彩头，同时还得兼具某些政治意义。

这波秋货倒是来的恰得其时，今年早春时节偏旱，夏日里阳光雨露倒很丰沛，各种山野货正是最甘甜，做月饼是最合适的。

赐菜并非杜瑾一人独断，将适合的菜式方子请画师绘制成图册，再附上详细食材制法，圣人从十几种菜肴里钦点了“五味”和几种糕饼饴糖，制出成品验看后，项目才算正式落地推进。

今圣仁德，性情又十分慷慨，除却西时八节惯例赐物，寒冬的口脂面膏，夏日的冰碗子，或是其它好吃好玩的，总想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因此，在京的各司郎官们，御赐之物未曾断过，若是有幸上得宫宴席面，吃不了兜着走的也不少。

夏日果冻，户部的尚书不就三不五日着讨许多黄灿灿的元宝回衙署，还在御前美其名曰八方来财，独赐下臣勉励之，行事颇有些匪气。

时人吃席，有酒过三巡，话过五味之说，其中五味便是酸甜苦辣咸。酸这一味，圣人御笔朱批勾了一道酸汤鱼片。

江水里打捞的新鲜肥美鲟鱼，趁着活蹦乱跳时放血洗净片成鱼生。热锅凉油，下入鱼骨姜蒜花椒小火煸炒，等到气味让人闻之疾走时，倒进拧干水的腌酸菜，大火翻炒出酸香。此时不能用冷水，得用还滚着大泡的热水浇煮，这样的酸汤才够浓醇。

捞出料渣酸菜弃用，腌制好的鱼片倒进翻腾热汤中轻轻推散，鱼片鲜嫩，若再肆意翻搅可就稀碎，变色即可盛进瓷盏中，撒上一把葱心末，闻着口舌生津，极其开胃。

今日赴宴的官员命妇颇多，虽说除几位在京的大王公主外能得御膳殊荣的不多，为着这位圣人行事实在慷慨，膳房到底还是结结实实煮了一大锅以备万一。

御前伺候的照旧是张内侍，只是这次杜瑾不用催，按照定好的份数装封签即走。

第二味菜是盐焗榛鸡，尚食局供上的榛鸡多炙烤，香则香矣，然油脂水分脱失柔韧干噎，以姜黄鱼露腌制隔火煨烤才得鲜嫩，剔骨斩成小块蘸青蒜酱汁子咸香可口。

鼓鸣开宴，五味己去其二。

接下来便是最重要的一味——苦。

没有人爱吃苦，杜瑾也搞不懂，缘何圣人着意添了此味，仅仅是为恶搞，还是所谓的政治意义——雷霆雨露皆为君恩？

话虽如此，皇帝倒是不会真让集团骨干真吃黄连苦艾，杜瑾据上圣意另外奉上味酿肉方子。

金秋苦瓜外皮染了些金黄，褪去炎夏时的苦味，变得适口起来，怎么吃都合适。

食满草籽的鲜鹿体脂丰腴，三肥七瘦斩成末，调包子馅料一样分次加入泡了大料的冷水，调味后撒上一大把葱花，热油泼洒激出香味搅均，一团团塞进挖去内囊的苦瓜段，按压紧实，用箬叶垫着上蒸屉隔水蒸制。

前两道菜主打的量大管饱，虽色香味俱全，但就像单位食堂，造型拙朴，到底不美。苦瓜酿肉本是君子菜，舞风弄月很合适，深谙米其林摆盘造诣，杜瑾以白底绿边素盘取色，蘸上芡汁在浓绿荷叶边上勾画了一株挺首映月翠竹，再盛放三两酿肉。

老顽童张内侍来时，杜瑾颇为自得，嘱咐大家行走莫急，此盘画比菜贵，可不能颠簸糊散。

只是正抡着锅铲炒easy版泡椒藕丁的杜瑾还不知道，因着这一时兴起的三星创意，自己即将获得御前辩论一日游大礼包。

八世纪的辣椒还在马六甲海峡朝着浪花招摇，杜瑾炒藕丁用的是本土品种——茱萸，也就是诗佛口中每逢佳节胖三斤的登高时观赏之物。

此物果实味主辛辣，可代替辣椒食用，杜瑾去岁特地用酱醋生腌了一坛，放了一年，如今吃起来又酸又辣。脆藕先破成厚片再改刀切成寸长的藕条，既好夹取又方便入口。

藕这东西极容易氧化，下锅之前特地先焯了水，大火爆炒，食茱萸气味被热油激发，整个小厨房都飘着辛辣刺激香味。

“祖宗哎，你这样子如何进殿见驾呦！”隔着老远开始打喷嚏的张内侍一见杜瑾浑身飘着辣眼气，顿时哭天喊地起来，“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洗漱梳妆！”

杜瑾闷着头脑，被指派的宫人拖回住处净手洁面，卸去头帕兜帽，换上不常穿的齐整女官服制，奉着属于圣人的那碟子藕丁跟随见驾去。

“你莫怕，左不过是问几句话。”张内侍甩着拂尘，细细叮嘱杜瑾礼仪，“几位老相公觉得那酿肉味道好，盘中画作寓意也是极佳，故而好奇这寓意罢了。”

“进去后记得沉稳些，圣人待下和悦，几位大人平日也好说话，问什么便答什么，只一点，切莫娇矜！走吧。”

圆糯米提前一晚浸泡，第二日沥干水分拌上蔗糖，另取一节胖藕斩下一端藕节，塞进拌好的糯米后重新盖合，用细竹签子西方扎牢以防露馅。

值守的宫人下值前将其全数压进大锅里，盖上厚木搭压住水汽，再用细棉布打湿团团遮盖紧实，燃着文火焖炖，第二日启盖时属于藕粉熟烂甜香扑了满鼻，早己将才吃过的朝食忘得九霄云外。

莲藕纤维柔韧，即便久炖形状也不会散乱，糯米胶粘得很，此时若用利刃切割反而粘连，细棉线才是最佳。凉水浸湿套过糖藕交叉收紧，一片片卤藕便冒着热气躺倒开来。

巴掌大开片汝瓷盘碟子每只盛放两片，倒不是杜瑾小家子气，主要是这新进的湖鲜统共只那么点，今日这些子糖卤己然是从圣人口中夺食了。

捞完糖藕剩下的卤水汁子另有妙用，添上蔗浆大火烧浓稠，趁热浇在藕片上，待稍有凉意时再淋上近日新腌制的桂花蜜。褐色焦糖香甜无比，蜂蜜莹润透亮，味道既好，朵朵桂花漂浮，形状也美得很，应时应景，恰好压得住前头食茱萸的灼热。

小宦们来了又去，一轮轮杯盏推换，最后一份仲秋糕饼也被贴上黄签封条陆续送走，天色渐晚，北边寒季来得早，宫道内凉风又起。

暮鼓三振，宫门下钥，结束一天忙碌，杜瑾终于脱去板正繁琐的女官服制，换上柔软舒适的襦裙夹衫。

若是此时有人要求杜瑾就今日近距离观察天子所见所感做一篇策论，想来自己大概只能阿巴阿巴，若必定得说些什么，那定要建议加强背调，吏部郎官资料收录尚有欠缺，今日大殿末座有位俊俏郎君，似是吃不得干果仁，真是白瞎了师傅一盘西鳃鲈！

躺在床榻上安寝时，杜瑾忽而想到今日送达各府的仲秋糕饼，不禁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推开窗扉双手合十对月三拜——幸好月饼模子篆刻了字样款式，否则，那就只能情真意切祝愿郎君安康，好走不送！